一 曾温柔拭去她眼泪的手,如今正掐住了她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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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伴随辘辘声响,马车驶过街巷,缓缓停在一座颇为气派的大宅前。 门口只有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杏儿候着,眼见着马车越来越近,她慌慌张张地朝府中张望,企盼再多来几个同伴,毕竟只有一位侍女接应,便是远房亲戚家的小姐也不见得这么寒酸了……奈何接触到她求助目光的几人都低了头去快步走开。 他们自然是不愿多管闲事的,乔府谁人不知现在的夫人向来不待见先夫人所出的儿女,今日早间又特意发了话,道府中大半人手都去照顾受伤的乔蔚公子,腾不出手来,于是只随手拨了她迎接小姐,摆明了就是要给一个下马威,谁敢触乔家当家主母的霉头? 马车在眼前停稳了,杏儿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讷讷道:“大小姐……” 帘幕被一只纤细的手缓缓掀开,杏儿感到一股极其浅淡却又分外清甜的香气袭来,手臂稍沉,原是大小姐的手指搁在了自己的小臂,借着她的搀扶,从容下了车。 乔慕的目光扫过府门前的朱漆大门和那对活灵活现的石狮,最终落到了门顶匾额上那字迹遒劲的“乔府”之上。 阔别乔府四年,这里还是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只是少了那个曾凝望着她远去的人——东窗事发的次日,乔慕便要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押送去孤云寺带发修行,她挣扎不休,用尽全身力气回头张望,喊了声“哥哥”。 回答她的只是府门闭拢的沉闷声响,在那道越来越窄的缝隙里,乔慕没能看清乔蔚脸上的神色。 一切的一切,皆因前夜那场颠倒错乱的旖梦而起。原本特为乔蔚初识情事安排的通房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床榻上的人竟莫名换成了他的双胞胎meimei乔慕…… 被冒冒失失的下人撞破时,兄妹衣衫凌乱地抱在一处,乔慕半张着眼睛,雪玉般馨香柔软的身体大半藏进了乔蔚臂弯,从敞开的门户吹来的寒风,将二人身上的情热冰凉得透彻。 没人想到乔氏兄妹竟会做出如此有悖人伦之事,乔蔚是乔氏未来的继承人,品行端正无可指摘,而平日里就懒散不学无术的乔慕,理所当然成为了乔氏之耻,落得个放逐寺庙的下场。 能够回来,是乔慕没能预料到的。 若不是因为数月前的意外,乔氏族人大有将她一直软禁在孤云寺之意。 那原本只是场一时兴起的比试,却因湛二公子重伤乔蔚右臂的变故,让两家本就不睦的关系降至冰点。 乔家这些年来势力本就逐渐衰弱,好不容易这一代出了个资质过人的乔蔚,原本以为大公子能挑起复兴家族的重任,谁想飞来横祸,将乔蔚的前程尽数断送,二公子乔蕴又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一时间整个乔家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而罪魁祸首湛氏不仅不道歉,反而提出了更为过分的要求——他们不知从哪听闻乔家大小姐美貌过人,伸手便想讨要。 乔父自然勃然大怒,可自从湛氏送来了一车车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在湛长公子的默许下又得了不少好处后,他原本紧皱的眉头便一点点松开了,更是对着主动上门献殷勤的湛小公子和颜悦色起来。 于是,原本被视作家族弃子的乔慕被接下山,被好好地梳洗打扮了一番,三日后送入湛府。 是“送”,并不是“嫁”。这当然也是湛乔两家达成的共识,乔父虽愿献出女儿,但终究咽不下乔蔚受伤这口气,和湛家长公子商讨数日,终于给乔慕夺得一个“未来家主夫人”的身份,只不过,一切都需在诞下湛家长孙后才能得以兑现。 毕竟,湛家对长幼有序的规则遵守到严苛的地步——家主之位将归长孙之父。乔父虽对乔慕侍三夫的事实有些不满,但转念一想,若乔慕的姿容,若是得了湛家三位公子的青眼,诞下湛家长孙,站稳脚跟,这对江河日下的乔家也是一件利大于弊的好事。 思及此,乔父颇为自得地捋了把自己的须髯,看向身侧的妇人,开口问道:“那剂补药可给慕儿送去了?” 夫人冯氏刚给乔父挟了一块鸭脯,闻言停著笑道:“那是自然,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慕儿的身子,我特地遣了我房中的嬷嬷过去,让她看着慕儿喝下。” “这个嬷嬷跟了我多年了,我想着让她陪着慕儿出嫁,慕儿毕竟还年轻,这样凡事也有个商量。” 乔家如今的夫人是在先夫人去世后一年进的府,据说是乔父年少时的青梅,进门不到十月,二公子乔蕴便早产降生,母凭子贵,自此冯氏便牢牢掌握了管家大权,在后院说一不二。 她看乔父满意地点头,似是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只是不知慕儿在山上待了四年,性子改了没有,听说今天还想去看看她大哥……” 冯氏不提还好,一提乔父立刻眉头紧锁,猛地拍桌:“这孽障还有脸提她大哥?把她关到房里,送到湛家前不准迈出房门一步!” “老爷息怒,慕儿已经长大了,应当不会再犯糊涂了。”冯氏端起茶杯浅抿一口,“关着还是不太合适,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想带她出去采买些衣裳首饰呢。” “买什么买?!”乔父一想起当年的丑闻额角青筋直冒,“都要是别家的人了,休要将钱财再浪费在她身上,让她好好抄几遍《女训》才是最要紧的!” 冯氏低垂着头,温顺地应了,心中几乎要笑出声来。 另一边嬷嬷见乔慕服药,便满意离去,准备给冯氏回话。刚送走嬷嬷的乔慕,却冲到了墙外一角,伸手挖向喉头,强逼着自己将刚才吞咽下去的一股腥浓药汁尽数呕出。 杏儿在旁边想拦她却被乔慕一个眼神吓退,几乎要哭出来:“小姐,别这样啊,让夫人知道了会责罚的……” 身体的痉挛逐渐平息,乔慕的神色恢复平静,她越过杏儿,将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随后道:“你现在的主子是谁?” 杏儿怯生生回道:“自……自然是您。” 乔慕缓步走向她,两人的手握在一处,杏儿惊慌地想要挣脱,却被握得极紧,手背像被一块寒玉包裹,她听见乔慕低低的声音,像是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魅惑:“记着,做我的人,就得学会不要多嘴。” 湛家的人伤了哥哥,她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接下来的两天,在乔父的命令下乔慕果真一步都未能踏出住处,连杏儿都不免有些焦急,然而乔慕却仍是淡淡的,除了每天定时练习一套杏儿看不懂的“功法”,其他都如之前一般懒散随意。 乔慕深知自己身无长物,若想报复,只能徐徐图之,她的这套“功法”是孤云寺里的高人所授,据说能教男子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湛家三子,那便走着瞧吧…… 出嫁前一夜,乔慕不知为何,又梦到了年幼时的情景。 那天是二公子乔蕴的生辰,府中张灯结彩、好不喜庆,小乔慕因前日顶撞继母,被父亲罚跪祠堂,看管她的嬷嬷很是严厉,拿着藤条守在她背后,若是有一点跪得不正,夹着疾风而下的鞭痕便会立即出现在她的手心。 乔慕手心已经被抽肿了,但仍倔强地不肯哭,恨恨地望着面前的祖宗牌位,心中想着趁着哥哥不在,总有一天要把这些不保佑她的先人统统烧掉,把乔府也统统烧光,然后把老扯她头发的乔蕴、爱在父亲面前告状的坏女人还有听信谗言的老爹都吊起来打一顿。 门被人轻轻推开,乔慕听见有人对嬷嬷说了些什么,那凶神恶煞的母夜叉便知趣地出去了,她似有感应地回头,就看见哥哥朝她跑来。 “我刚从学堂回来,不哭,不哭……”乔蔚把meimei抱在怀里,用手指抚去她的眼泪,将怀里用手帕包着的点心小心翼翼拿出来,“在席上拿的栗子糕,喂你吃好不好?” 栗子糕的甜味冲淡了眼泪的苦涩,乔慕闻见乔蔚衣袍上的墨香,抽抽搭搭地哭个没完。 哥哥,你能不能别离开我…… 原本埋在心底的话却因睡梦中的呓语低低道出,一股极其冰凉的触感自脖颈处传来,乔慕睁开眼睛,床前坐着一个男人。 尽管多年未见,月色朦胧中,但乔慕还是认出了来人。 是乔蔚。 只是,那双曾经替她温柔拭去泪水的手,如今正掐住了她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