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太子
芒种火烧天,夏至雨绵绵。 整整半个月不见天日的京城,偎慵堕懒,车闲马烦。哪怕见到押罪臣的铁骑,百姓都漠不关心,规矩地退避。 金戈铁马失了往日的枭雄气魄,沉厚的盔甲都遮不住大军落败的丧气。街市安静得怪异,雨珠织成了天罗地网,将京城罩在密不透风的灰暗之中。 梅雨绵,楝花落,碎香飘院。 盛南微伫立在窗边,远远望着被雨打歪的芙蓉苗,叫来玉蝉说道:“吩咐花匠悉心照料好那片芙蓉,别让雨给打坏了。” 可谁知无人回应,她转过头又叫了几声,随后就见玉蝉神色慌张地跑进来禀报:“王妃!王妃不好了!二皇子回京面圣,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惹得龙颜大怒!” 还当是什么事,盛南微松了口气,漠不关心道:“与我们无关,以后少打听政事。” 玉蝉咽了口口水,着急道:“姑姑听宫里太监说,裕王殿下这会儿正和三皇子、松阳公主一同跪在诚乾殿外求情!也说不清是何缘故,他们这般.........怕是圣上会迁怒于殿下!怎么办啊王妃,怎么..........” “速速进宫。”盛南微立马冲了出去,玉蝉赶忙拿了伞跟上。 周晏纶跪在诚乾殿一天一夜了,而其余皇子公主与他有手足之情,听闻此事后都前来跪在大雨中求情。 周晏辞是第一个来跪的。 今日一早,松阳和晏凌进宫请安,一听胞兄去求情了,梨花带雨地跑过来劝说,劝不动索性就一起跪着。 父皇在殿内勃然大怒,松阳没见过这般场景,害怕多于担心,眼泪不停地掉。 二相与裴将军候在殿下,罪臣二皇子伏在中间一言都不敢申辩。 圣上落坐后,咳嗽了几声,浑厚的嗓音沉甸甸地穿透了殿堂,“晏纶,你可知罪?” 他的气息虽微弱却无比威严,迫于天子气势,晏纶叩头不起,“父皇,儿臣知错了!” 裴将军对二皇子的作风不满已久,此时再也忍无可忍,于是开口呈情:“陛下,末将带兵向来军规严厉。一不许烧杀抢掠,二不许强抢民女,三不许铺张军饷。二皇子带兵后,民生哀怨!末将多次劝谏未果,末将有负陛下所托!臣惶恐不安,不配做这怀远大将军,臣愿交还军令牌。” 坐镇大崇的堂堂第一武将能说出这番悲愤的话来,圣上大怒,勃然道:“晏纶,裴将军所说,可否是事实?” 二皇子吓得直哆嗦,哭着连连磕头告罪。 见他如此懦弱连句辩解都说不出,右相不得不出言维护:“陛下,襄王犯下如此大错,实属不该!但看在他年少鲁莽,第一次带兵出征的份上,还望从情处罚。” 圣上扶住龙椅坐稳,纵使病容憔悴,一双锐目却十分犀利,缓缓地扫过在座众臣,“从情处罚?今日是他无视军规,明日是别人无视军规,后日呢?” 右相见此不敢再回话,下拜不起。 魏协借机煽风点火道:“陛下,二皇子毕竟是皇子啊!” 想到二皇子身为皇子挂帅还如此嚣张,圣上便愈发地愤怒,“天子犯错都要与庶民同罪!他是天子吗?” 众人跪下不敢再言。 圣上扶住龙椅颤巍巍起身,望着殿外大雨中的孩儿们,闭了闭眼,怒不可遏道:“你回头看看,所有的兄弟姊妹都陪着你这个混账在这跪着!你作为兄长,为他们作出了怎样的表率?” 盛南微匆匆赶到诚乾殿时,看到殿内外哀嚎遍野,便一把夺过玉蝉手里的伞跑上前遮住被雨淋湿的松阳。 “松阳,随我回去吧。” 她一出声,周晏辞心头骤紧,扭头道:“谁让你来的?回府里待着去。” 松阳倒在她怀里失声痛哭,盛南微将伞交给澜雀,掀裙衫跪下,直视殿内,冷声道:“你们跪得,我也跪得。” “你!”周晏辞刚准备说她,头顶的雨忽而停了。 他抬眼看向油纸伞,满是疑惑。 书远小声道:“王妃送来的。” 周晏辞愣了愣,垂下眼睑时眸光微闪。 雨势渐大,悲戚的哭声回荡在深宫高墙之间,周晏辞仿佛是置身乱世之外般,冷峻异常。无论如何翻天覆地兵荒马乱,都像与他无关。 盛南微在他的脸上寻不到任何的怜悯,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亦或者,她从未触及过他的真心。 “传寡人旨意,二皇子周晏纶无视军规,有负民心圣心。压入天牢,去宗籍。” 殿内传来一道圣旨,将混乱的场面推进了万劫不复之地。 宣妃嚎啕哭冤,二皇子五雷轰顶,连忙爬到龙椅边磕破了头,“父皇!父皇!儿臣真的知错了!给儿臣一个机会吧!” 右相顿觉天塌地陷,唯一的指望就这么没了,脸色苍白地跌坐了下去。 二皇子磕得头破血流,向右相爬滚过去,形同濒死蝼蚁,“舅舅!您救救我啊!我是皇子啊!我怎么能被去宗籍啊!” 右相慌忙躲他纠缠,御前侍卫立马上前分开二人架起二皇子听候发落。 魏协在旁劝道:“二皇子,圣上英明神武,对百姓关爱仁慈。您千不该万不该与圣意相悖啊!” 这般吵闹实在不得安宁,圣上挥手道:“来人,压走,入狱。” 侍卫领命拖走了哭成一滩泥浆的晏纶,看到沦为阶下囚的二皇子形容狼狈地被架出来,殿外众人纷纷出声唤他,宣妃尤为撕心裂肺。 只有周晏辞纹丝不动,睨着这个丧家之犬的眼神里闪过一抹邪肆的戏谑。 殿内对峙还在继续,魏协求情道:“陛下,二皇子之事,无关宣妃娘娘啊。” 圣上对身边的公公吩咐道:“让宣妃回宫好生歇息,如若她敢为那个逆子求情,就和他一个下场。” 宣妃不顾阻拦冲进大殿内,钗横鬓乱,仪容凌乱地扑跪到龙椅边哭道:“陛下!晏纶是您的儿子啊!您怎么能够将他去宗籍啊!” 圣上不耐训斥道:“放肆!后宫不可议政!” 右相也渐渐回了神,赶紧劝道:“娘娘,圣上说此事与您不相干,您快回宫吧!” 宣妃完全不听劝,大喊冤枉:“陛下!晏纶一直想为陛下分忧,孝心可鉴!他年轻鲁莽,此番也许是被人教唆才如此啊!” 圣上斜眼睨她,刚下去的火又烧了起来,“教唆?他是幼童吗?他难道不知道寡人的军规吗?” 裴将军继续追加其罪行,“陛下,二皇子曾在军队里扬言,他是陛下最心仪的东宫人选,所以才敢如此任性妄为!” 听此,宣妃气急攻心指着他吼道:“裴将军!你到底是何居心要这般置晏纶于死地!” 裴将军坦荡磊落道:“臣不敢妄言!所有的士兵都可以作证!” 圣上眯起眼反复琢磨着裴将军刚才说的话,忽而放声大笑:“好啊!寡人竟不知何时允诺过要选他入主东宫!” 一听既然提及东宫之事,魏协当机立断,再添把柴,“陛下,二皇子怀有不臣不敬之心,多半是因为太子之位悬疑已久,才有了这非分之想。” 圣上扫着众人,沉思了许久说道:“既然如此,寡人就立下太子。” 诚乾殿顷刻凝肃,所有人揪着一颗心抬头望向高坐在上的天子。 “皇四子晏辞,人品贵重,为宗嗣中翘楚。谨膏天地、宗庙、社稷,授予册宝。立为皇太子,择日入主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子持玺升东宫太子,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 大雨滂沱将世间万物都拢入浓雾之中,盛南微透过朦胧看向身旁,纵使近在咫尺,可昏芒染得周晏辞很遥远。 他缓缓闭了闭眼,合手叩头。 众人俯首下拜,恭祝东宫入主。 盛南微抬起头时,雨停了,她看清了那张秾丽锋利的脸,可和从前不同的是,他虽波澜不惊,但在与出殿的裴将军对上视线后眼角却微可察觉地一扬,只一瞬,便消散了。 裕王奉旨入主东宫,封为皇太子,盛南微则顺理成章被封为太子妃。 那场大雨过后,似乎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归于了平静。 既迁居东宫,芹心便要向太子妃行跪拜大礼。 盛南微端坐在上,只见芹心风姿妖娆地扭身进殿跪拜,“妾身拜见太子妃。” 芹心一直未曾拜见过盛南微,之前心里一直犯怵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主子,待起身后,她怯怯地抬眼望向座上。 太子妃端坐着,云鬓高绾,点翠簪下垂着的珍珠流苏轻摇,东珠耳坠慢晃,一身木槿紫如意纹纱衣都遮不住胜雪的肌肤。一派的松风水月,尽是平凡百姓人家养不出的贵气。 见她不是面相厉色之人,芹心拨了拨散落的发丝,娇喃道:“妾身如今怀有身孕,有一事相求。妾身现如今住的柳烟殿,太过偏远,后面月份大了,行动实在不便。并且妾身不喜欢柳烟这个殿名............” 芹心话还未说完,魏贵妃新拨给东宫的掌事姑姑素蓁出言呵斥道:“芹心姑娘怕是不懂东宫的规矩,奴婢作为掌事姑姑要与姑娘明一明。您是贵妃赐给太子的通房丫鬟,与太子妃禀告时不可自称妾身,只能用奴婢。” 芹心蹙起眉头,拔高了细尖的嗓音道:“你就是个姑姑也敢这样训斥我?” 秦蓁不理会她的叫嚣,继续说道:“姑娘与我同是奴婢,您怀有皇嗣,奴婢尊称您一句姑娘。其次,柳烟殿乃太子亲赐,殿名是根据殿主的人品轻重定下的。柳烟如何让姑娘觉得不可?” 芹心自知理亏,自己出身不光彩,东宫里上下无人敬重她,咬着嘴唇半天寻不出一句反驳。 盛南微从听到她声称怀有身孕的那一刻就天崩地裂,迟迟没缓过神。 她为了盛公之事伤神了许久,周晏辞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居然与别的女子在此期间有了身孕? 她扶在桌子上的手渐渐握紧,沉声问道:“姑娘怀有身孕多久了?” 芹心全然忘了魏贵妃的叮嘱,脱口而出:“三月有余,近期越发倦怠。” 盛南微晃了下身子,反问道:“你是几时进的府里?何故三月有余?” 见芹心如此口无遮拦,秦蓁厉声道::“姑娘好生糊涂!明明是三月末进的王府,如今龙嗣不足三月。” 被这么一敲打,芹心这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地回不上话。 见状,秦蓁心想怕是瞒不住了,便福身轻声道:“太子妃,奴婢与您细说。” 盛南微看着二人,挥手让芹心先退下。 待人走后,秦蓁跪下告罪:“太子妃,恕奴婢死罪。” 盛南微深吸一口气,心理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去听接下来的话。 秦蓁缓缓开口:“兹事体大,贵妃娘娘顾及皇家颜面所以下令隐瞒。如今太子妃位居东宫主位,不得不知晓一切好作后面的打算了。那芹心姑娘是太子在湖州南游时,与三皇子喝花酒临幸的一位烟花女子。她发现怀有身孕后上京讨说法,贵妃实属无奈才让她进王府的。” 她说的一字一句都如同钝刀凌迟。南游之时,她与周晏辞恩爱无比,然而遇刺那晚他一夜未归居然是在临幸青楼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