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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化的拥抱

    “这是您的钥匙,请收好。”

    “好的。”

    朴成训接下钥匙,收进口袋里,他原本预备遵循的计划是道谢后便离开去收拾行李,然而却在起身时偶然瞥见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脸上无法掩盖住的忧心神情,这幅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实在令人在意,朴成训的好奇心被勾起。尽管在办理入住之前他有听楼下的阿姨欲盖弥彰的讲述,知道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并不是空xue来风,也因此在心里对自己即将租住的房子有了大概的设想。

    但到了这种时候,果然还忍不住想要多问一句,万一能挖掘到更深入的隐情呢?但就算那样又会如何呢,朴成训放入外套口袋里的手自嘲性地捏住钱包,令人感到可悲的厚度。

    自己是无法承担起正常的房价的,所以才会不得不选择这栋正常人不会踏入的公寓。

    他最终还是没有过问,向管理人道别出来后夜幕已然垂落。楼道中安装的灯闪烁着陈旧的光彩,由于年事已高,它仅保留着最基本的照明功能,朴成训勉强识别出204的门牌号,他用钥匙打开门,一阵断断续续的咔嚓响声后,门被推开,迎接朴成训的是扑面而来的原住民灰尘。

    所幸朴成训提前预判了屋内惨状,早在上楼梯时便戴上口罩,他勉强用手作扇风状散去眼前漂浮的尘埃,站在房屋中央。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的家了,朴成训怀揣着一种正式的心情打量起屋内还没有来及撤去的家居摆设,虽然之前也在管理人与中介的带领下来看过房间的设置,但那时自己尚还徘徊,没有彻底定下结果,所以对比从前,如今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

    这是一间凶宅,他踩在地板上,而在过去,凶手在结束屋内主人的生命后或许也曾踏过这片木板。警察曾将此封锁,但案件探查过程中官方状态持续低迷,这里本就是犯罪事件频发的旧城区,当地负责人一天不知道要面临多少偷窃、纠纷。这还是已知的,就更别说那些发生在暗处的瓜葛。包括这起事件,凶手做得滴水不漏,显然不是第一次犯案,然而呈现在警察眼前的也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受害者没有亲人,人际圈狭窄,几乎不与外界接触,案子跟到最后实在没什么突破,也就不了了之。

    朴成训卷起袖子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期间他拿着沾了水的抹布擦拭床头柜的时候还不禁在想这样会不会抹除掉凶手原本可能留存在这里,而警察还没有发现到的证据,但他到底只是普通大学生,比起自己更相信街区守卫者的力量。

    他换上自己带来的床单被罩,简单洗了个澡后吹干头发,穿好睡衣便清清爽爽地钻进了被窝里。床并不大,宽度刚刚好能容纳下他一个人,就连翻身都要小心翼翼,以防一个不注意就摔下床,当然,这个只有四叠半大小的卧室怎么想也不可能搬进来一张总统套间的双人大床。

    朴成训睡意全无,他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如果将灯亮起,便可发现他所长久注视的位置上有一块格格不入的纯白,这是为掩盖掉某些痕迹从而实施的二次粉刷,可以看出其手法之粗糙、敷衍。或许曾经为这个房间的墙壁上色的油漆也是与之相同的白色,然而日久年深,过往如雪般纯粹的颜料现如今早化作不堪的浅灰,这才显得那片新上色的白如此突兀。

    实话实说,朴成训也不想这样,但他一个人从韩国远赴重洋来到日本上学,经济拮据。毫无经验的他走在马路拥挤的人群中,茫然地抬起头时,一如天花板上那一小块被灰色团团包围的白。

    他想起白日的经历。

    下雨了,当第一滴雨水落在朴成训的鼻尖时,他终于在心中描绘出天气变化的概念。

    为了避雨,他小步跑进便利店,与一位少年擦肩而过,后者下意识侧身躲避,身形一歪,摇摇晃晃地走出两步,朴成训当时并没有太在意,脱口而出的仓促道歉被重物落地的声响压下,朴成训心生不安,连忙转过头来查看情况。

    果不其然,那片单薄的灰色卫衣倒在地上,朴成训蹲下来去抓他的胳膊,男生很高,也很痩,细细长长的身条隐在衣物宽松的版型下,他头上蒙了兜帽,面容被阴影笼罩,五官线条模糊,只有前额上的头发蓬松地露在外面,仿佛砖瓦墙上顽强生长的青藤。

    朴成训将他架在肩上,他也没有结实到哪去,拖着一个人走路更是勉强,哪怕这个人轻得像朵乌云。朴成训带着似乎是失去了意识的神秘少年走到便利店正对准透明玻璃的座位旁,由于现在正处于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节点,店里没什么人,朴成训摸出钱包,用夹层里为数不多的零钱给男生买了矿泉水和三明治,这也是他中午时为自己安排的食谱。

    半晌,灰色兜帽终于有了意识,雨点沉甸甸地砸向落地的玻璃外壁上,他反应了片刻,朴成训正在担忧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视野内忽然闯入一双狭长的眼睛,他与这朵复苏的乌云对上视线。

    “……发生什么事情了?”

    男生沙哑着嗓音开口,指尖一动,触到三明治的包装袋,他似乎还未能完全回过神来,皱着眉拎起塑料包装的一角,再一次将视线落在朴成训身上。

    “你醒了啊,你刚刚晕过去了,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想你一定饿坏了,这是我给你买的水和食物,还有一条巧克力,如果你是低血糖的话,就先吃这个吧。”

    朴成训对答如流,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与公寓管理人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我接下来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收起钱包,外面的雨势依旧急促,没有办法,只能买下一把伞当应急用。毕竟如果淋湿身体后没有尽快地妥善处理,引起感冒的话,日后治疗、打针、买药就又是一笔高昂的费用,人果然还是要珍惜自己的身体,否则像眼前这位一样出门普通地行走着,忽然倒在地上可怎么办?他可不能保证世界上所有路人都像自己一样好心。

    “等下。”

    朴成训并不想与对方产生太多瓜葛,为对方买单已然是他心目中与陌生人交往的最高礼节。只是对方似乎仍想要说些什么,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男生微微仰头,兜帽下是一张失神的面孔,脸色苍白,嘴唇无意识地抿住。朴成训一时也有些恍惚,外面的世界阴雨连绵,而这家便利店却被光亮笼罩,白织灯下是一排排整齐地摆放着同类商品的货架,倒像是一间货真价实的避难所。

    “什么事?”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说。”

    “西村力,这是我的名字,谢谢你。”

    那孩子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在便利店里倒下呢?

    白天从香草拿铁里摄入的咖啡因终于消耗殆尽,朴成训感到眼皮沉重,一阵疲倦袭来,他坠入深眠编织出的梦境。

    梦里的自己停留在便利店中,衣物干燥,建筑上处于封闭状态的门窗巧妙地将潮湿的空气隔绝在外,他是安全的,可心中却始终在意着什么,怀着带有暗示性质的顾虑,朴成训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远处延展,纤细的银色雨幕中,那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高瘦少年,西村力依旧戴着兜帽,五官没入阴影中,他的眼瞳里闪烁着令人捉摸不清的情绪,孤身一人站在门外。

    意识再度回到现实时,朴成训终于清醒过来,紧接着便自然而然地感知到浑身上下如充血般酸痛,仿佛被人连夜捶打过千百遍似的,他勉强睁开仍停留在睡眠状态的眼睛,下一秒便惊呼出声,原因无他,正是因为夜里经历的那场意义不明的梦境里的主要人物如今竟栩栩如生地站在他面前,手里还把玩着一把刀锋锐利的匕首。朴成训两眼一黑想着遇到这种情况还不如歪头一晕,只可惜他美梦破碎,现实中的噩梦主人公敏锐地捕捉到象征着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细微动作,已然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

    比起探究西村力的原因,朴成训更希望自己能够搞清楚现状,他梗着脖子,以一种尽量美观的姿势,压制下慌乱,努力装作平静的模样向对方发问:“什么情况?”

    朴成训这么做没有其他原因,纯粹是因为西村力趁他熟睡时用麻绳将他手脚捆住,限制了他的行动,而且根据肌rou酸痛的程度分析,朴成训估计自己保持被捆状态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既然西村力手握足以一刀结果他生命的凶器却依然只是绑着他,甚至长达几个小时都没有对他真正意义上的下手,说明他们之间仍有充足的交涉空间,只是朴成训无法探查西村力的内心,他不明白,自己的出手相助为什么换来的却是引火上身。

    西村力丝毫不意外他的反应,他用冰冷的刀背贴近朴成训的脸庞,语气平淡,“你是新租客。”

    “什么意思,难道你是上一任租客?”朴成训依然没搞清楚现状。

    “不是。”西村力坦然作答,“但上一任租客是我杀的。”

    朴成训大惊失色,他逐渐有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并不只是叛逆期青少年在开玩笑的真实感,“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不敢直接问西村力为什么要盯上自己,生怕对方紧绷的神经被这个问题激怒,动了灭口的想法,因此只能采取迂回战术。

    “杀人凶手重返犯罪现场,听起来很普通不是吗?”

    西村力不以为然地耸肩,朴成训想要反驳说这里面单拎出来每个词语都说不上普通,却又欲言又止,他还不想惹祸上身,只能扁嘴选择继续沉默下去。

    “我无家可归,这里是个不错的地方。”

    是啊,谁能想到调查人员兜兜转转找了一圈无功而返,结果人凶手不仅压根没想着跑,更甚直接回来了。朴成训极力忍住自己接茬的冲动,他可不想祸从口出。

    “而且从我们之前的接触来看,我认为你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舍友。”

    “我们做个交易,你不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踪与身份,让我住在这里,房租我来付。”

    西村力说完便将匕首移走,踱步与他拉开距离,他的话轻飘飘地落下,却令朴成训感觉血液一僵,脸上神情也随之一并冷下来。

    他在等待朴成训的回复,这看似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朴成训只需要谨言慎行就好,但深入思考后,不难发现真正的受益者其实还是西村力,毕竟他是有过犯罪经历的杀人凶手,朴成训与他住在一起,相当于任人宰割,他的命运往后便由西村力掌握,再无独立之日。

    朴成训答应与否,不过是将死期提前与延后的区别。

    可是他不想死,他来到日本,靠的可不是金钱与人力资源堆积、搭建出的藤桥,而是自己坚定的意志与对未来的向往,朴成训一咬牙,开口道:“我承诺,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存在。”

    西村力微微一笑,割断绳子,叫他伸出手来。朴成训不明所以然地照做,白皙的手腕上深红色的勒痕清晰可见,西村力自然将之收进眼底,然而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将一张薄薄的卡片交进朴成训的掌心。

    在看到那张卡片后,朴成训便清楚自己在摆脱掉束缚的空隙间没有选择逃跑,而是略显迟钝地留在原地,甚至还听话地伸出手接下西村力递来的东西的全部决定都是正确的,因为西村力拿走的,是他的学生卡,上面清楚而全面地写着他的姓名、学号以及学校地址。逃跑也没有用,他无处可逃,没有学生卡就没办法顺利入学,顺着上面记载的地址,西村力总会找到他的。

    朴成训叹气,回忆起正式租下这里之前,楼下偶遇到的女人眉飞色舞的大段劝告与管理人小心翼翼的揣测神情,一个又一个象征着不妙,预示他赶快离开方为上道的信号曾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他面前,只可惜自己没有把握住最佳时机抓紧离开,而是为贪图小便宜选择了入住。他能怪谁呢?不管怎么说,这里确实是与学校最近,最实惠的住宅地了,不像在父母的支持下前往海外世界留学的同龄人,朴成训没有靠山,能供他抉择的选项实在不多,甚至不如说是选项在挑选,考虑他是否合适。

    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朴成训只希望自己能过上平淡的生活,不受打扰。

    虽然他的房间里已经有一位入侵者了。

    当然,现在大概是要换个说法了。毕竟在决定合租的第一天,西村力就从他随身携带的那个仿佛能容纳世间万物的巨大口袋里掏出一捆现金摔在桌上,称这是三个月的房租,他没有详细数过具体金额,多出的钱也不需要还给他,也就是说这里已经不是朴成训租用的房子,而是西村力的住所了。朴成训为他的阔绰感到震撼,如果说与杀人凶手合租让朴成训觉得自己疯掉了,那么下一刻,罪犯掏出明显多出不少的钱来替他付房租的行为就完全点醒了他,真正疯的其实另有其人。

    但谁能想到,日子居然真的这样过了下去。

    朴成训顺利入学,大学一年级正是对校园里的一切都富有热情与好奇心的新鲜感时期,而每当他想起家里还住着一个潜藏危机的杀人犯便总是凭借着各种理由刻意去延长在校的时间,反正西村力不会看他课表,不会来他的学校打听他凭空捏造的活动是不是确有其事。而一切如朴成训所愿,西村力昼伏夜出,两个人的时间表不重叠,往往在朴成训拖到最后一位老师也不堪重负地与他告别,拿起钥匙锁门离开一气呵成后他不得不回家睡觉时,西村力才会懒洋洋地从沙发上爬起来,简单梳理过睡乱的头发后便将兜帽一罩出门去了。

    朴成训不知道西村力晚上出去究竟是要做什么,他们只在早餐时间交流,是朴成训一天当中的第一餐,也是西村力的最后一餐,朴成训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出来总是能看到餐桌旁挖冰激淋吃的西村力,从第一天他胆战心惊地拉开椅子,食不知味地解决掉自己潦草准备的早餐便夺门而出,到现如今他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打开冰箱,问西村力最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他可以在放学路上采购,不得不说他们相处起来意外的合拍,如果能忽视掉西村力的身份就更好不过了,吃完饭后朴成训收拾好课本去上学,西村力在沙发上又或者回到卧室里补觉。

    他们又一次擦身而过,朴成训心中产生奇异的想法,他19岁,而西村力小他三岁,年龄不过17,如果没有做出那样的事情,想必还只是一位会与同龄人在放学路上打闹、买下路边小吃聊起前几天新出的游戏的普通高中生。按理来说他不该对西村力的经历产生好奇,可是他无法避免地想要去探究自己这位神秘的同居者背后隐藏的故事。

    朴成训原本是作为花滑预备运动员,向着自己理想的院校稳健地前进于赛道之上,他在比赛中获得过不少奖项,又拥有着目的明确的性格与勤劳耐痛的身躯,以此获得升学的名额,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运动员,前程远大,这样的道路似乎是理所应当该实现的。然而,十六岁的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碾伤了他的脚踝,也重伤了他过往坚定的梦想。父母怜惜他的身体健康,不愿再让他走上冰场,但朴成训并没有放弃,他遵循医嘱,每天都在认真对待康复练习,与此同时他的心也愈发明确自己再也没办法回到巅峰状态。

    为了回到原来的赛道,朴成训开始尝试吸收体育教育的知识,学习理论内容对于常年浸泡在训练场中,脱离学校与书本的朴成训而言格外吃力,第一年,临近考试,他选择重拾冰鞋,想要通过自己没有完全遗忘掉的本领获取入学资格,为此他甚至联系了童年时的教练,瞒下父母恢复了日常的训练,在考试的前一天,他顺利而完美地完成了全部的考试标准,然而不幸的是考试当天,他脚踝伤痛复发,纵使朴成训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坚持下了全程,他的表演却还是受到了影响,客观的事情无法改变,第二年,他又一次报考了理想的院校,只不过这一次凭借的并非是花滑表演,而是体育教育。录取名单上,他的名字也包含其中,他没有辜负童年时的期望,成功踏进梦校,唯一可惜的是与自己心爱的专业失之交臂。

    父母并不知道他心中仍怀有对花滑的憧憬,甚至不惜远渡重洋选择这所学校,只因为他崇拜的几位选手皆出自此处。没有课的时间,朴成训不想回到出租屋,便会来到冰场,看新入学的新生在学长学姐的带领下练习,一看便是大半天一晃而过。

    他的手总是无意识地落在自己的右腿上,朴成训知道时间不会如他所愿回到那一天,这个世界也不会有魔法将他的脚踝完好无损地归还,名为恨与绝望的复杂情绪逐渐淡去,朴成训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他那天没有经历那一场车祸,兴许这些像雏鸟般跟在教授身后的年轻面孔中也会出现他。

    他回忆起车祸的惨状,朴成训记不起来的事情有很多,但惟有这段记忆,他额外清楚。他记得对司机的判决,比他期望的程度要轻了不知多少,那个男人喝了酒,神智不清地开着车跑到马路上,一连撞到好几个人,他的腿被碾在车轮下,算是伤势最重的,有几人受了轻伤,而一位女人被撞飞出去,还未等到救护车来到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她散落在地的长裙旁,还有一个年轻的小孩止不住地哭泣着,哀求mama不要离开他,据说那是外地的游客,来这里的目的是旅游。朴成训每想起总会自嘲地一笑,多么可悲,这场事故的罪魁祸首只是喝了酒,借着醉意乐在其中地横冲直撞而已,然而却毁掉了一个家庭、毁掉了一个孩子的童年、也毁掉了他的梦想、他的前程,这算什么?哪怕只是为了抒发不幸,想要戒酒消愁,但代价也太大了吧?更何况,是让无辜的路人承受的。

    他想起这件事情便怒火中烧,心神不宁,训练是看不下去了,所谓冰上运动,自然是要怀有平稳、沉静的心态去对待的。朴成训对冰场仍保留有童年时期纯洁的敬意,他突然记起西村力早上的时候对自己说冰箱里储存的速冻食品不太够了,便打算出校门后前往便利店采购一番,顺便补货。

    扫完货后朴成训拎着满满两袋子走出门,负重前行的滋味属实不太好受,朴成训开始盘算起他得寸进尺叫今后的采购由西村力负责这一事的实现可能性有多大,就在这时,身前传来一声呼唤。

    “朴同学?”

    朴成训低头,发现眼前人不是别人,正是与自己是同社团、同小组成员的同伴女生,鹤田鲤子。女孩子脸上挂笑地与他打了招呼,似乎没打算主动离开。朴成训预感到什么,上星期他最晚出校,好巧不巧的是鲤子也一起被留下,两个人既然认识,也算是关系娴熟,索性干脆一同出校门,路上说说笑笑,忽然,朴成训慎密地注意到校外有人驻守,来者不善,他面不改色地提出要换条道路从侧门走,带领女孩离开,鹤田鲤子对外面等待他们的社会人物毫不知情,疑惑地问朴成训为什么要突然更换路线。

    朴成训挺背,只有这样做才不会叫外面的那些人看出问题,压低声音,问道:“门外那些人是为了等你吗?”

    鹤田鲤子大惊失色,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糟糕地抬起头,对上朴成训坚定的视线,仿佛有了支撑般,因怯懦而不住颤抖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她如实道来,“前段时间……和前男友分手,那家伙说要找认识的人来报复我,没想到就是今天。”

    “放心吧。”

    朴成训温和地答道,天色渐暗,无人留守的校园格外寂静,他们正处于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激得人肩膀一耸的恐怖氛围中,然而朴成训却并没有退缩,他示意鹤田鲤子站在自己的前面,朴成训肩膀舒展,又是高个子,能够轻而易举地遮挡住一个平均身高的女生的身形。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凑近了便可以嗅到衣袖上若隐若现的清新皂香气味,合身的长裤框住纤细的腰,犹如一捧细雪。

    第一次遇到朴成训时,鲤子总觉得他与这所校园格格不入,他们研读的专业本身就人员稀少,而长着漂亮面孔的朴成训在整个学校都是稀缺品。所以,当她得知自己能与其结成小组一起完成课业时,内心诞生出的第一个感受便是雀跃。那时她还未有和男友提分手的打算,之所以会因与朴成训同组感到开心也不过是人最基础的,对美的事物的靠近与欣赏心理。直到后来经历了更长时间的接触,她才了解到原来男性也可以在生活中做到如此体谅、亲和,朴成训的行为处处泛着绅士风度的美好,无法忽视,原来不是其他人没办法做到,而是懒得做,甚至根本不想做。

    所以才会下定决心与当时的男友分手,因为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地将对方的时冷时热与将自己的包容与奉献视作理所应当的行为解读为爱的后期表现,却没想到对方一气之下放出的狠话居然真的会付之行动。

    “对不起,朴同学……”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冲动居然会造成这样大的影响,甚至令无辜的朴成训也被连带着卷入漩涡中心,心中对陪伴许久的前男友失望的同时,也怀有对朴成训的歉意,她挤出两滴酸涩的眼泪,低着头小声地说:“如果不是我的话……”

    就算朴成训的脾气很好,平日里完成小组课题的时候也总是愿意去包容她的失误,但碰到这样非自愿被牵扯进来的事情还是会生气吧。鹤田鲤子惧怕朴成训主动与她拉开距离,惧怕那张面庞结上冰霜的模样,第一次正式见到朴成训的时候,是入学后的新生报道处,她正沉浸在与中学好友同校的喜悦之中,抬头却看见一株消瘦的身影,初秋时的天气变化多端,温度动荡。一缕裹挟着几分寒意的清风吹过,她不由自主地立起衣领,向布料里层的温暖乡缩了又缩,可眼前人却不为所动,只有发梢被吹乱。

    感叹油然而生,她想原来世间真有这般不似人类的存在。

    “我们走那边。”

    与鹤田鲤子设想的画面不同,朴成训并没有大发雷霆,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保持着理性、克制,将当下棘手的情况处理得井井有条。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朴成训瘦削的脊背好似长出天使般洁白、几近透明的羽翼。他坚持将自己送到小区门口,鲤子明白,这其中并不包含私心,仅仅是考虑到她个人的安危,临走前,朴成训用轻柔的口吻宽慰道:“如果遇到什么事情的话,就给我发信息吧。今天会出现这种突发状况,并不是你的错,真正该道歉的另有其人。”

    原来朴成训也住在这片区域,怪不得那天会对她许下承诺,鲤子想,多么诚实的人,明明这是她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即使牵扯进来也不会获得任何好处,只会惹上更多难以摆平的麻烦。

    “朴同学也住在这附近吗?”

    “是啊。”

    “那么,朴同学可要小心了。”女生左右环顾了一圈,像是在顾及什么似的,踮起脚凑到他耳旁轻声地提醒道,“我最近可是听说这附近有杀人犯哦。”

    这种事情他当然知道了,朴成训谢过女孩的好意,内心却苍凉无比,毕竟令街道中的其他人闻风丧胆,还未被抓拿归案的杀人凶手就是他的同居舍友。说起来现在几点了?那个人是不是准备出门了,朴成训想解锁手机屏幕瞥一眼时间,毕竟他可不希望与西村力撞个正着。

    只可惜他的期望落了空,朴成训刚打算换个话题,女生会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便利店门口,想必也是为了购入应急品,他向后退开一步,准备让出门口能将店内货架一览无余尽收眼底的最佳位置,然而背后却碰巧般撞入谁的怀里,耳畔响起衣物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只是古怪的是,他并没有察觉到人的温度。

    “是要注意啊。”

    语气轻巧,身上体温冰冷得好似一具尸体,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还不会被任何人提前发觉的存在,除了西村力之外还会有谁?在同班女孩面前,朴成训顾忌着自己的形象,只能故作镇定,向旁迈开一步,主动迎上对方探究的视线,开始胡编乱造起身后突然冒出来的人的身份。

    “这位是……我在日本借住的亲戚家的孩子。”

    鲤子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凭空出现的新人物。与此同时,西村力也向下一瞥,没有说话。朴成训知道西村力是想要考验他,他们在一起住了那么久,也到了极速加快版的七年之痒时刻,尽管这个词语是用来形容爱侣的,用在他们身上,太过亲密,不够准确。朴成训当然不会向鹤田鲤子揭穿他的身份,女孩近期还苦于前男友执迷不悟的持续纠缠,告诉她西村力的事情也只是徒增烦恼,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于友情,于良心,他都不会将对方拖下水。更何况西村力现在就站在他身后,他能感受到少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上,这似乎是能够证明西村力是活人的唯一外在证据,朴成训自身的体温本就低于常人标准,而西村力居然没有比他好上多少,两个人待在一间屋里,冰块碰冰块,很长一段时间朴成训都在怀疑西村力的身份,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与一个少年罪犯共处一室,而是被鬼魂缠上了。

    与女生告别后,他与西村力共同走在街道狭窄的小路上,两旁是居民自建的灰色瓦墙,受到传闻影响,这里的每家每户都将房门紧闭,明明现在是黄昏时分,艳日西沉,血橙色的光辉描摹出地平线的范畴,正该到成人下班、孩子放学,一家人围在餐桌前其乐融融地交流一天经历的热闹时刻,然而隔音效果并不起多大作用的墙壁却纹丝合缝地将居民房中发生的一切阻绝在内,不近人情得像是搭建起了一座座城池堡垒。

    他们谁也没有主动开口,就这样沉默地抵达公寓门口,这时朴成训才反应过来:“等下,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

    西村力狐疑地看他一眼,“是你来决定我外出与否吗?”

    这句话并没有使用不善的口吻,反倒更像是一句调侃,能看出来西村力心情不错,他开心是开心,只可惜当事人没办法理解其中乐趣何在,朴成训嘴角牵强地一扯,他可没高兴到哪去,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才能结束,什么时候他才能不用提心吊胆每天都必须顾虑同居者的心情状况,能像个普通学生一样过着平淡的生活。

    “刚才为什么要说我是你弟弟?”

    西村力不经意地提起方才朴成训为他打掩护的事情,明显有在期待答案。实话实说,朴成训不想泼他冷水,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意识到西村力的内心不同于外表所表现出的冷酷,很明显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正处于叛逆期,不愿意坦率地表达自己真正想法的高中生。

    朴成训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西村力压迫得不正常了,明明在几秒之前他还在想这种日子何时才能是个头,然而现在他心中的天使恶魔又开始暗自与彼此较量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在日常相处中,他也有过认为对方可爱的瞬间,现在想来,朴成训无声地处理起自己内心深处的纠结与困惑,他或许真的疯了也说不定,会有人被杀人犯胁迫还正常地过着早起上学晚上回家偶尔去便利店或超市采购的三点一线生活吗?到底是谁的脑子出了问题。

    屋内没有开灯,玄关晕染出无边际昏沉,尘埃宛若突然受到重力的影响般脱离原本行驶的轨道,凌乱地向下坠落。朴成训借机观察起西村力的面庞,他的卧蚕是饱满的,但他并不常笑,因此便容易现出叫人觉得不好靠近的气质,朴成训觉得有些可惜,毕竟西村力只有十七岁,明明还处于容易躁动的青春期,然而看起来却比同龄人要成熟不少,身畔总萦绕着仿佛过早地看透世事的游离感。仅考虑到他的长相与身高,明明也能想象西村力在学校里参与运动项目,被女生娇羞地递上矿泉水的受欢迎模样,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朴成训得出结论,西村力是中途退赛的潜力股啊。

    “从第一次见面就想说了。”

    西村力不明所以然地对上他笔直的凝视,随即便像是无法适应现状便先一步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但朴成训并没有在意这部插曲,而是兀自将话题继续了下去,“没有对我使用敬语呢,你。”

    “……”

    这次沉默地陷入思考中的人换作是了西村力,他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下意识欸了一声,刻板到能写入教科书的典型日本人反应。

    并没有顾及到他带有潜在威胁的身份,朴成训想既然一鼓作气走到这步,不如索性全盘托出,于是他便喋喋不休地解释起来,“在韩国那边,年龄小的孩子要对哥哥使用敬语称呼,你比我小三岁,却一直用平语同我讲话,这让我觉得不太舒服。你怎么看呢?”

    西村力忍俊不禁,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生气,犹豫半晌,他最终艰难挤出一句答复:“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真的只是合租舍友了啊……?”

    虽然好像是事实,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西村力想,自己似乎被对方一起连带着绕进迷宫里去了,明明能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的事情也变得复杂了起来,怎么思索也没有头绪。

    “我们还可以是兄弟啊。”朴成训用薄荷般清凉的语气说道,“就像是今天在便利店门口时,我向别人介绍你的那样,亲戚家的孩子。”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西村力瞪大眼睛,看起来像受伤的幼兽,印象里平时的他总是垂着眼睑,习惯于半睁不睁的状态。

    朴成训其实也没有想出所以然,只是有时,他能从西村力身上品读出与自己相似的孤独气息,感性催动着他向前踏出一步,西村力并不是无药可救的坏孩子,值得他为之探险。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有点好奇你的故事,如果不想要告诉我的话,我们也可以做个交易。”模仿着初见的口吻,朴成训不甚熟练地掌握起剧本上情节的发展,“我会告诉你我的故事,如果听完之后有兴趣,想要继续对话的话,你也可以向我倾诉一些事情,这是你的自由。”

    西村力没有立即回话,似乎仍在考虑这个环节能带给他的价值,朴成训已经不再去顾忌西村力的想法,因为,对他而言,揭开童年的伤疤亦是一种残忍的剖析自我。他将幼时经历车祸的遭遇如实告知,实话实说,效果比他想象得还要好,朴成训注意到西村力瞳孔很明显地动摇了起来。

    “车祸……?在韩国,是哪条街道?”

    朴成训不清楚他为什么如此激动,便将地址如实告知。

    西村力呼吸一滞,朴成训察觉到他的古怪,抛来无声的探究目线。西村力吸进一口气,本来他就没打算对朴成训动手,除非后者做出不该做的事情,比如报警,比如向其他人透露他的身份。之所以与对方达成同居的协议,其实也只是无计可施的下下策,他在杀人后陷入极大的恐慌,心理出了问题,只要走入人群,或者尝试着打算离开街道,都会双腿发软,浑身上下冒出冷汗,更甚还会头晕目眩,呕吐不止。

    老实说,西村力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于理性来讲,他其实是希望朴成训能向警方告发他的行踪,这样他就可以早日解脱,不用承受精神的折磨,但从感性上来说,他又不希望自己的自由被剥夺。

    他本来不该走上这条路,如果不是那场车祸,那场毁掉朴成训梦想的事故与造成他母亲去世的原因重合起来。西村力嘴角显出冰冷的笑意,他没想到的是误打误撞救了自己的人居然同自己一样,是当年那起肇事逃逸的事故中的受害人,他记得很清楚,直到死亡前的最后一刻也不会忘记,母亲在自己面前逐渐停止呼吸,身上漂亮的白色长裙被鲜血染成黑红色,那是出门前女人对着镜子精心搭配的衣物,他伏在母亲身上哭泣。

    忽然间,他似乎察觉到一道若即若离的视线,转过头去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腿压在车轮下。男孩没有哭,表情却痛苦难耐,像是在极力挣扎,他一定也饱受煎熬,可他的父母在哪里?西村力的求助戛然而止,救护车将他的母亲与男孩一起带走。急救室里送进去两台担架,出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西村力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将眼泪哭尽,眼眶通红,金属的冰冷刺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并不好受,在汽车疾驶过来时母亲一把将他抱住,为他分担了全部的冲撞伤害,他完好无损地留在人世,而母亲却着一身飘然长裙,离开他前往天空中更高、更远的地方。手术室的门被打开,走廊中的空气终于有了一丝波澜。西村力没有回头,他知道现在出来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他所希望的。

    “当时出来的人就是你。”

    西村力一口气讲完自己的经历,脸上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他并不是故事的亲历者,而只不过是一个旁观人,一个讲述者。

    朴成训想起当时他被医生与护士簇拥着用手术床推出急救室,当时他麻醉的效果还没过去,眼前模糊一片,医院的走廊是那样漫长而寒冷,他闭上眼睛,只记得彻底昏迷前的最后一秒,他眼前略过一个瘦小的身影。

    “原来那个人是你。”朴成训意识到了什么,不确定地开口问道:“所以,也就是说,这间屋子的上一位租客……?”

    西村力已经接受了事实,他语速稳定,不快不慢地给出答复。“他之后借助了认识的人的关系逃到日本,但在异国他乡依旧没有悔改之意,渐渐的曾经与他有过交往的好友与亲人也同他断掉了联系,那家伙来到日本之后无依无靠,我认为这是报仇的最好时机。”

    倘若有一丝悔意也就算了,偏偏来到日本后每天也是醉醺醺地度日,毫无上进心。

    西村力的刀尖距离他不过几毫米的间距,而他居然能笑出声,酒气冲天地喷出酸臭的吐息,说道。

    “原来当年那个哭得格外凄惨的小孩就是你,真是叫人记忆犹新。”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故意的。”

    他的话犹如恶魔低语,刺激地西村力手腕不住地颤抖,刀尖在男人醉酒后发红的面孔上留下清晰的血痕。

    “当时在人群里,就数你的母亲最醒目啊,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对吧?”

    “所以当时我其实是看准了你撞上去的,知道为什么吗?”

    西村力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刀向下移去,他瞄准心脏的位置,男人却仍不知死活地坦白着自己当年犯罪时的心得。

    “我想看那种女人痛失爱子后哭泣的模样……哈哈,想必一定很动人。”

    男人不再说话,因为他已经没办法再说话了,西村力气喘吁吁地丢下刀,不是因为累,是情绪剧烈波动下的副作用。明明大仇已报,可他却没有半分快感,空虚吞噬了他冰凉的躯体,他将自己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拉紧兜帽,仿佛这样做便能逃避开现实中的一切痛苦、悲伤。

    朴成训想说点什么,张了口后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他无法斥责西村力的行为,毕竟他也曾在每个被脚伤疼痛折磨得无法安眠的夜晚产生过让始作俑者失踪的想法。而且,尽管他没有办法以运动员的身份回到冰场,但结果是,最终他还是想方设法以另一种形式,另一种身份,接近了曾经的梦想。可西村力呢?人死不能复生,他的母亲再也不能回来了。

    无数个夜晚,西村力走出公寓,只是在公园里徘徊,在与朴成训相遇之后他便总是能回想起那日在便利店中,外面雨声作响,而他倚靠在墙壁上,一口一口地吃掉朴成训给自己买的三明治。当时的西村力就在想,朴成训这么做完全是出自于好心,可是自己在意的却是对方有没有记住这张脸,朴成训是新加入进这片街道的陌生存在,他对这片突兀的纯白存有忌惮的心理,与此同时他为剩不多的良知也被对方这一不经意的善意举动唤醒,如果朴成训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人命,还会像无事发生般架起自己,递来水与食物吗?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就用肢体行为表述自己对对方的理解吧,反正在玄关处站了这么长时间,总感觉从第三人的视角来看有点蠢,两个人直愣愣地杵在原地谈心,正好腿也有点累了。朴成训便张开双臂抱住西村力,如果他有meimei,一定会是一个好哥哥,朴成训对自己信心十足,只不过心里虚构出的meimei变了个性别,本质上没有多大区别,都只是需要人照顾、关心的小孩子而已。朴成训不知道是自己眼前蒙了滤镜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疯了吗?那就疯了吧,反正他觉得西村力无意间总会对他袒露出有点可怜的破碎模样,这种状态惹人怜惜,正所谓觉得人可怜等同于认为其可爱,怜与爱是纠缠不清的。

    西村力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得不知所措,他只有母亲一个亲人,在为其复仇之前不曾与其他人有过深入的交流,更别提成为凶杀案的主人公之后的生活,每天都在同另一个自己作斗争,每天基本上只与朴成训打交道。他将头埋进朴成训的锁骨上,嗅到一点轻柔的皂味香气,这种味道,他也曾在母亲的身上闻到过,尽管仍有着微妙的区别,但西村力不想戳破这种香气编织出的幻境,在让人恍惚不清,孤身一人的漫长岁月中,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再一次回到母亲的怀抱中。

    心脏揪紧,隐隐作痛,未来是否会被抓捕,似乎也不重要了,比起迷雾中模糊不清的前进道路,眼前这片渐渐绽放、扩散开来的柔软似乎更有价值,更让人感到珍惜,忍不住沉浸其中。

    “之后要怎么办?”

    那种问题他也有想过,可从未得到过落定的结论,干脆就将当前正在进行的日子持续下去吧。

    拥抱的时间似乎有点太长了,这本应是不足为奇的小事,但放在两个同性之间便变得古怪了起来。他有些不自在地推开朴成训,他们之间有着一定的身高差。西村力要想与朴成训对上视线,是需要微微低下头的。气氛变得有些暧昧,于是他低下头,本来最初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才故意错开目光,不去看平常心的眼睛,然而却在不经意间恰好扫过朴成训的嘴唇,这样近的距离,就连他唇瓣上的纹理也看的一清二楚,朴成训在出门之前总是会在镜子前待很长时间,拥有着这种长相的人连嘴唇会注重护理似乎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西村力已经搞不清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了,他太年轻就学会了恨,但并不知道什么是爱,心脏也会为了喜爱之人而跳动,于是他只能又一次将头埋进朴成训肩上的布料上,闷闷地挤出一句。

    “成训哥。”

    朴成训有些惊讶,但这种意外不过转瞬即逝,他笑起来,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西村力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