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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棋局

    临近年关的时候,二叔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他那儿一趟。我琢磨着一个月前才回去看过他和我爸妈,最近除了泡脚养老在雨村老老实实呆着也什么都没做,实在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叫我过去。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面对二叔总还是有点儿发憷,准是小时候就留下的心理阴影,一直难以去除。他最近在北京处理的盘口的一些事,似乎和小花那边也有关系,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过问这些事,并不太清楚。总之,我连夜坐上飞机赶到了北京。走之前我告诉闷油瓶和胖子没什么大事,很快就会回来,让他们在家里好好呆着等我一起过年。

    到了机场,有伙计直接把我接上车带去了一个饭店,里头虽然朴素但却不失雅致,我推开门,二叔就坐在里面等我。

    “二叔。”我硬着头皮叫了他一声,“今天怎么突然找我过来?”

    “来坐。”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

    茶是才沏好的一壶龙井,二叔慢条斯理地给我倒了一杯,室内茶香四溢。他没有回答我的疑问,看样子也没有回答的打算,我心里更毛了。我又在脑子里快速地回顾了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事儿,依然没有头绪。就在我坐立难安的时候,二叔突然又发话了:“你来跟我下一局棋,就着这没下完的一局来。”

    我这才注意到桌面上的一局残棋,白子被黑子杀得狼狈不堪,几乎就要输了,而下一刻我就听到二叔说:“你执白子。”

    我:……

    这时我算是看出一点儿不对劲儿来了,不知道怎么有种预感,今天过来这一趟,只怕是二叔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我心里一沉,刹那闪过去一些念头,但都被我压住,强迫自己目前把注意力集中在棋局上。我知道,要是二叔不说,我想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他叫我来下棋我就先下好这盘棋。

    说起来,我的围棋还是小时候二叔亲手教的。我爹从小对我放养,三叔又不会这些玩意儿。学生时代我还对这个颇感兴趣,不过大学毕业以后就很少碰了,水平大幅下降,现在怕是降到只记得规则的程度了。

    我盯着棋盘谨慎地思考了一会儿,决定采取保守的策略。二叔也没有紧逼,下得十分随意,我们落子的速度都十分均匀,不快不慢。然而白子早在开始前就有落败之势。我再如何谨慎,也还是无力回天。好几个回合后,我皱着眉头举棋不决。

    “想知道怎么下能扭转局势吗?”二叔举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问我。

    “二叔请指教。”我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心想着就等着你问呢。

    二叔隔着茶杯中氤起的水雾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放下杯子,手就径直伸过来拿棋子。话随棋落:“这一子,落在山东。”这句话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耳边,我在椅子上弹了一下,带着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他。

    他没有在意我的情绪,处变不惊地继续讲下去:“我和老三明知道瓜子庙凶险,但我们没有选择。当时已经没有余地留给我们去考虑是否要把你置身事外,你的能力又如何。放你进来,已经是穷途末路的选择。”

    我听着二叔的话,又想起数十年前第一次下斗的情景。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许多东西我都记得不太清晰了,只是大奎死前的样子,我跟小哥、胖子的相遇,始终还像发生在昨天。这些事情和其他的相比,就像是发生在不同的两个时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二叔又去拿黑子,手腕悬停在空中说:“这一子,落在西沙。我们决心送你入局。”

    黑子落定,西沙的海水仿佛一瞬间溯回我身旁,带着咸腥味携卷而来,还有禁婆的头发,海猴子长满鳞片的脸。在那里,我终于探到了一点谜题的面貌,也终于感觉到了风云翻转,山雨欲来。

    再是白子,二叔刚准备动,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这一子,落在秦岭。这一步是你自己走,我们看得清楚,但没有阻拦。如果你退了,或者死了,那这盘棋我们就选择退出。但你活下来了,所以后来一切继续。”

    我还记得那棵诡异的青铜树,记得老痒的话。但物质化的能力好像从来没有在我身上体现出来,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情是真是假,不知道那棵树是不是还在。

    再是黑子,二叔的表情突然变了。我跟二叔相处这么多年以来,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其实脸上的肌rou所堆积出来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只是他身上的气质、磁场还包括一些肢体语言一类的东西都对我传达出一个信息——无能且悲哀。

    “这一子,落在长白山。事情完全脱出了我们的掌控,你比我们预期想象中的能力要强许多,但对方也是。这一步,太凶险了。”

    听了二叔的话我才觉得,我和长白山真是有着不解之缘。在长白之前的一切都由他们掌控着,所以严谨算来,我的故事开始于长白,而最后也结束于长白。我那时还只是个傻兮兮的愣头青,对很多东西都不了解其中的内涵,比如说陈皮阿四的凶狠毒辣,张起灵对雪山的遥遥一跪,走进青铜门时他对我说那句,再见。后来才发现,我早已看到了事情的原委和结局,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这一子,落在格尔木。”二叔越说越快了,“蛇沼的凶险出乎了每一个人的意料,连黑瞎子和张起灵在那里都差点让你丢了性命。陈文锦也在那里完成了她最后的使命——彻底将你送到舞台的中间。”

    我在后面的日子里跟蛇打交道的地方多了,但至今一想起那些叫我“小三爷”的鸡冠蛇,还是觉得汗毛竖立。在疗养院里我第一次遇到了黑眼镜,后来阴差阳错他成了我的师傅,那时候我绝不会想到,他会在将来帮我这么多。也是第一次,我看到张起灵失忆了。

    “这一子,落在巴乃。”二叔的手在这次放得尤其沉重,“我来见你了,那时候我犹豫了,也许是我们太心急,我不知道选择你到底是对是错,这时候让你脱身又是不是来得及。但是很多事情,早已不容得我去考虑了。”

    巴乃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地方。我,张起灵和胖子被困在石壁当中的时候,我以为我们真要完了,那时的我不知道哪儿来的毅力,把他们两个硬生生从那里面拖了出去。后来我们又在北京遇见小花,遇见了很多状况,又回到了巴乃,闯进了这个危机四伏的张家古楼。

    这里边发生的太多的事情我都不愿意去回忆了,那是一场噩梦。潘子,霍仙姑,云彩……我们失去了太多人。

    就在这时,二叔突然把他面前的棋子也全部推给我,他看着我说:“接下来的棋,就是你一个人走了。从巴乃回来之后,霍仙姑死了,解家和吴家都元气大伤,陈家早已被清洗,我们以为必输无疑,打算一定要至少保住你。可是谁能想到,一颗棋子,就翻了乾坤。”

    我看着面前黑白两色棋子在棋盘上交织,黑里是白,白里有黑,这一局棋走到今天,回忆起来倒让我觉得很不真实了。只有手臂上的17道疤和脖子上横贯的一道刀口还提醒我,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这一局棋,已经下了这么多年。

    “二叔,”开口的时候我的声音涩得厉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您辛苦了。”

    他只是叹了一口气:“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们所有人都得对你说一声谢谢。”

    “您可别!这我受不起。”看着二叔这样我心里有些慌,又有些心酸。二叔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从容不迫的,是一位有威严的长辈。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在我面前他会是这副模样,我突然意识到,二叔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生老病死。并且他是真的老了,鬓角早已经长出白发,却还得为我的事担心。

    “张起灵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在考虑,我们是不是该放手了。”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二叔将要说什么,但我还是坐在原地等待着他的话,“北京的盘口,我已经全部让给解家那小子了,他当时帮你很多,也算还了个人情。长沙那边,除了一切老人,全部都散完了。至于杭州,那边的事情就由你看着处理吧,你比较熟。”

    “小邪,我们这一辈人,没能拿得起,也做不到完全放得下。所以后来下成了一局死棋。”今天进到这个屋子以后,二叔第一次喊我的名字,“这是二叔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从今以后,你不需要再为这些事情cao心,你不会再靠近死亡、谜团和伤口,我不管你以后是娶妻生子还是四处行走,我希望你都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

    十年风云,此刻定音。吴家,他们,以断腕之势斩去一切,让人钦佩却又不由得惋惜。但我从那间屋子里出来,却只觉得冷。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北京的冬夜竟然这么难熬。

    “吴邪。”我突然听到有个人叫我的名字,抬起头一看,张大爷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站在路口,里面估计还穿了好些衣服,看起来鼓鼓的。

    “小哥?”我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定定地盯着我,我竟然惊悚地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点儿固执。

    “他们都在解雨臣那儿。”他终于开了金口。

    “他们?”我诧异道,“除了胖子还有谁,难道黎簇那小子也来了?”

    “嗯。还有黑瞎子,苏万,你的两个伙计。”

    “我不是说过让你们在家等我吗,怎么全跑这儿来了?”我看着他有些无奈。

    “吴邪,”他又叫我的名字,用刚才那样的神情盯着我,路灯下他的面庞被黄色的灯光染上了一丝烟火气息,他对我说:“回家。”

    我一瞬间想起很多。想起我们的过往,想起我生命中的许多人。在我疯魔的日子里我失去了很多,有些东西,有些人,再也找不回来了。但到今天为止,我也还拥有着很多。是啊,这些人还在,我还拥有一个家。

    我知道,我还有一个十年要走,还有很多个十年能继续走下去,我不会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