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为寄相思祭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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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寄相思祭诚忠 风清岸阔、江波浩渺。五条大船排成排航出定淮门、驶入扬子江,分波碎浪向东而行。 纯仁携了贴身仆童、管家独占一船,家班伶人占去两船,余下两条则压满戏班行头、宁、苏两处产业物资。正是秋阳熠熠、江风徐徐,远处江岸芦花连绵,江心仍见几处网师出没烟波、浪底搏鱼。 离岸前将将有人传过长洲家信,纯仁此时独立船头手里捏着只字片纸。江风渐急,纸片随风翻出纯仁指缝,没入烟波没了踪迹。 上头说周氏中秋领了参商、肖氏,携着三房、四房眷属出门走月,玄妙观前弦歌夜曲、欢饮达旦。 江水澜澜,是说不清的青灰色,翻腾流转;细浪拍舷是“沙沙”声,一叠叠涌在纯仁耳底。 她哪来的兴致玩月,还奏弦歌?纯仁喉底苍凉一笑。她是照死要和他置气了。他不懂周氏。人在时那些年的委屈,她都忍了。如今人已是死了,不过最后一场,何必一定同他闹呢? 纯仁却连一丝争竞的心也没了。平心细想,自己为人夫、为人父行得这般,随周氏夜里一碗药将自己灌死也就罢了。他也落个清净,正好将家业一齐付与三房,文鹤这口气也顺开了。 思绪至此,纯仁嗤笑:又在发梦了。还有三日航程,且先将息片时,到家又是一番口角。 头船这些心思后船伶人是不知的,这几日明官儿守着彩玉,也不许她多走动、也不许她碰凉水,没处打听吃什么有效用,便一样样弄来逼彩玉吃。彩玉手里捧着一碗蹄髈菽米汤绯红着脸,她昨日已是吃了两大碗鲫鱼汤了。 “这些都是人家养下孩子催奶时吃的!你全弄来给我作甚么!” 明官儿登时脸羞得guntang,立在对面手也没地儿搁,“那个……我以为……拿给我别喝了,我去给你弄别的!”说着伸手就要夺彩玉汤盏。 彩玉红着脸,却缩回捧汤的手。“拿都拿来了,下次别弄就是了。”说着拾起汤匙舀一勺在口里,低垂了头。 明官儿手僵在半途没了主意,一会“哦”一声,又将手撂下了。 柳官儿倚在门口吹着江风。 管,还是不管?池塘里的鸳鸯、金笼里的莺雀。来去尚不由己,当真结下珠胎,是双双被打死,还是养下一个“家生奴才”?江水不管这些,“哗啦啦”拍上江岸。柳官儿望了江水心里“咯噔”一撞,末了转身走开了。 一日后船至京口,诸人整顿一番再转运河向南,家班也随管家登首船向家主问安。一群十几岁的孩子由柳官儿领着上了船,齐刷刷跪在甲板上竟是一片缟素,船头如降夜雪。 纯仁吃一惊,望着面前优伶许久。他自己尚未着素,岂知家班才离岸便由柳官儿领着换了衣裳,一水的雪白粗衣、腰束麻绳。纯仁绷了好一阵才忍下眼底泪意,赶忙教他们起身。 “你们也辛苦了,后头几日好生歇歇罢。” 柳官儿给纯仁又跪下了,仰头道:“小人有一事斗胆求爷爷允准。” 纯仁挑眉,“什么事?” “爷爷、五爷爷于我等恩重如山,五奶奶如今羽化而去,我等远在千里连最后一个头也不能磕,小人斗胆求爷爷准小人们归家后往五奶奶灵前一拜。” 纯仁闻之沉默良久,半晌含笑点一点头,再俯身将柳官儿扶起,“五弟没白疼你们。去罢。” 又过三日,船至长洲。路上家人已重收拾过,五条大船白帆、白幔、家人一身缟素,纯仁一身玄服,首船船头两对偌大高灯,一对写着“宋衙”,一对写着“先太子太师宋文定公府”,堂皇皇驶入长洲港,左右船只无不避让。 码头早有宋府家人等候,船上物事颇多,且需一番功夫才得转运回衙,纯仁先乘车舆回府。家主回衙,自是高坐厅堂,各房依次拜过,纯仁先回房又换一次玄服,再入灵堂举香敬拜。澄信同昭江、潇池身披素麻向家主还礼。 灵堂内外此时还坐着不少远来的故吏、亲友,老爷、少爷、长官坐了一屋,纯仁一一谢过,叙些阔别之语;屏风后顾氏着诰命锦衣同各位夫人、奶奶寒暄应酬。堂上正是安静,忽听堂外下人惊呼,纯仁抬头,柳官儿领着全家班四十来人一身缟色、腰束素带,堂外齐刷刷跪了一地。他先朝灵位磕了头,再转向澄信道: “小人唐突,自知微贱。爷爷、奶奶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次奶奶驾鹤仙去,小人身在千里,生不能为奶奶奉汤侍药,死不曾为奶奶叩首送终,枉顾奶奶照拂之恩。求五爷爷宽恩,容家班四十三个孩儿向奶奶灵前叩头!” 柳官儿说着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 灵堂内外远近亲友举座瞠然,堂上寂然无声。澄信亦不曾料到,望着柳官儿好一阵没说话。一会他回神就要答应,又顿住了,扭头望纯仁一眼。纯仁微一颔首,澄信才道: “难得你一片孝心,便进来送拙妇一程罢。” 柳官儿又一拜,才领众人入堂,先望一阵牌位,狠命忍耐不曾往边上瞅,再一撩前襟干脆脆跪下去。这一拜慨然朗朗,撩袍屈膝间竟是凛凛英雄气,好似子龙拜汉王、罗成跪天子。 再往“罗成” 身后,四十多位优伶大的不到二十、小的才十来岁,无论男女皆是花容玉貌、长身玉立,麻绳系在腰上竟不过盈盈一握,雪岑岑、光艳艳一屋子绝色佳人,堂中人几不能直视。 柳官儿捻了香,领着满堂优伶三个头插烛似的拜下去,至最后一拜,将头抵在地上好一阵不动。拜完,柳官将线香供在鼎内,转身时恰将目光扫过昭江,一刹时心痛神伤几乎将心捏碎在当场。 昭江此时浑身颤抖几不能自持,却不敢露一丝,头也不抬。 柳官儿再引诸人向澄信父子叩头,澄信三人还了礼,家班恭敬退下不敢滞留。 人去后举座沸然,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啧啧之声不绝。文定公三代心血果真名不虚传,既忠且义,虽是举班无契,一份真情眷眷竟如亲子。满堂皆念家班忠义,唯昭江心底明了,他应念柳官儿一份真情。只是这情,却使他悲,使他断肠。 家祭事毕,傍晚,纯仁坐在书斋主位,参商恭敬侍立,默默垂首。纯仁不说话盯着面前一盏香茶,参商不敢动。 下人来回事,纯仁将参商撂在一边写了回帖,下人去了,他提笔又写,头也不抬。 参商等得脖颈子直发酸,仍不敢动。 半晌,纯仁搁笔,拿起案上香茶要饮,参商赶忙上前, “茶凉了。容儿子换过一杯父亲再用。”说着伸手便要取茶盅,纯仁举手拦下了,又将茶盅搁开。 又一阵寂然,纯仁屈指将鳞管颖锋上一丝落毫轻轻拈除,将笔搁回架上,一会儿抬眼将儿子一觑,又将眼睛垂下。参商终于忍不得,跪下认错道: “儿子有罪。家丧中不遵礼制,携后堂眷属出门游乐、抛头露面玷侮家声,请父亲责罚!”说着深低了头。 纯仁望他一阵,“此乃主母之命,你奉命而行,何罪之有?”说时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愠。 参商回禀:“主母慈命不宜于时,儿子本当劝谏,却一味遵从,自是儿子之错。” “‘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纯仁背手踱至窗前。“你既谏之不从,又‘劳而不怨’,又何罪?” 参商彻底摸不着头脑。他知错,却不知错在何处。参商不敢再言,头深深垂下, “儿子愚钝,请父亲明示。” 纯仁转身踱至儿子身后。 “你跪在此地,为谁请罪。” “为儿子及儿妇向父亲请罪。” “请的何罪?” “家丧中携女眷出门游乐。” “是谁的主张。” “家中主母。” “我再问一遍,你为谁请罪?” 参商当头喝棒:他所请之“罪”原自主母,家主若为此罚他,错的便不止自己,更是主母行事荒唐不遵礼制。 “儿子知错了!”参商重新深深颔首。 纯仁俯身将参商扶起,“士以所负之重,凡一动须再思。今日我尚可提点于你,他日你为家主,凭一己喜怒肆意降罚、祸及主母,则后宅龃龉咸与俱闻,成何体统?” 纯仁又走远了些,“你并未拦阻,而是从了你母亲旨命,所为其何?”说时回身望向参商。 参商缄口不答。 “你母亲从不露微词于后堂,凡涉我辞,必定称是;你见过不劝,唯以奉亲为是,从主母嬉游……此皆发自一心,为礼、为亲,见过不忍苛责。我又岂肯因走月小事责及你母子?” 参商躬身长揖:“儿子惭愧,鼠目寸视。父亲谆谆之诲儿子必当谨记。” 纯仁舒一口气,“我族之大、先祖余威之重、世交宦僚之繁,一举一动当瞻前而顾后,你今后还有的学。” 参商恭敬称“是”。 纯仁仍望着儿子,“听说蕴儿回来路上崴了脚,现下还躺在床上。” 参商已自松快些,听父亲问,笑道:“本无甚事,到了家门口,蕴儿偏要自己下来走,走得急,崴了一下。已请人瞧过,不打紧。想是为找四婶母讹着要吃的才不肯下床。” 纯仁沉下面孔,“既是你带出去,自当稳妥送回,弟妹受伤你难辞其咎,却还当作儿戏。他日你为族长护不住翼下家小,当如何?” 参商不料父亲忽又严厉责备,急忙深深又揖下去。 纯仁道:“护妹不利、玩忽职守,限你十日补出一月功课,自己往你四叔那赔罪去。”说着负手大步出书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