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水至清则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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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至清则无鱼 东南风信,柳吐新芽,这漫漫寒冬终于传些归去意思,冰凉春雨中玉兰冷艳含苞。 文鹤房里六尺的刀牙案横在当中,陈氏持笔最后皴一笔山石。 文鹤在旁观瞧,抚掌叫绝。“夫人神乎其技,绛树两歌、黄华二牍,一笔而出二家神韵,如此惊才绝艳,吾遍游江左而未得也。”说着弯腰仔细瞧在陈氏脸上,惊道:“莫不是神仙托生的罢!” 陈氏“噗嗤”一笑,推丈夫一把。“胡说什么!教人听见了笑话,一把子年纪这点见识。”说着撂下笔指甲在文鹤额上一戳,腕上镯子叮当一响。 文鹤从头至尾将陈氏临下的《烟江叠嶂》细瞧一遍,啧啧赞叹。陈氏不应,心中却暗暗受用,心情大好。她自也将所临那幅同原稿再看一遍,叹道:“徵仲落笔谨慎,我从前也临过他几幅,还好些;沈石田毕竟晚年之笔,粗犷老到,我到底还伤于精巧些。” 文鹤大不以为然,“胡说,要我说夫人这幅还好些呢。几笔山石已是须眉气概,到溪泉处又多几分氤氲,刚柔相并、收放自如,正同夫人一般,将鹤一颗心只是欲罢不能……” 文鹤边说,手悄没声息地往背后捞了陈氏腰肢,愈说愈贴近了妻子脸孔。陈氏脸上绯红,一边躲避,啐他道:“再没个正经,青天白日的……” 窗外细雨斜斜,屋内两人画案前正是得趣,一个小丫头忽跑来立在门外高声道:“奶奶,六奶奶来瞧奶奶呢!” 文鹤手还在陈氏腰上,陈氏边推他,皱眉道:“她来作甚么?” 文鹤还不肯松手,手里捞着妻子头上拆下的金掩鬓笑道:“管她来做什么。”便扬声道:“说你奶奶睡觉呢。” 陈氏一把夺下簪子推他道:“胡说!不早不晚睡什么觉!”说着便命丫头请人前厅奉茶,自己往镜前再簪了掩鬓,理一把头发出去了。 文鹤屋里抓一把榛子瞧着门外笑。 顾氏身后跟着钟氏,手里还拉着寒琅,默默迈进三房前厅。人到门口寒琅顿住脚不肯进前,顾氏硬扯一把儿子将人拉进来。 陈氏出得前厅含笑向顾氏福一福,“meimei一向无事,肯到我这儿坐一坐?”说完抬眼去瞧,顾氏板着一张俏脸,身后寒儿肿着一双凤目深深垂首,另一边陪嫁钟氏捧着拜匣。 一会儿顾氏还了礼,寒儿恭敬作揖,陈氏笑笑,请顾氏落座。 “meimei有事同奴说?想是奴礼数不周,一时冲撞了meimei。” 顾氏仍微竖着柳眉,“不敢,奴是来向jiejie致歉的。”说着望望身后,“前头这个小畜生不同我说,自个长了天大的胆子,向三爷求画。奴教子无方,无地自容。” 陈氏笑了,“我当什么事儿。孩子要幅画儿,求到伯伯跟前,再应当不过的。如今画已得了,奴这边私心把玩数日,回头就给meimei送去。” 顾氏起身郑重福了,“奴羞愧无地,再不敢如此劳动三爷。这画奴不敢收,顾家更不敢收,求三爷还回去罢,亏多少银两,奴愿补还三爷。” 陈氏吃惊,“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为什么不要?” 顾氏不语,陈氏望一眼寒琅,寒琅急急望母亲一眼又低下头去,一下湿了眼圈面上尽是委屈。 陈氏瞧明白了,静一回,再笑道:“meimei实在客气。只是事儿却为难,这画并非买来,而是用另一幅换来的。如今却没处赎去呢。” 顾氏听得先望陈氏一怔,再便回头重重瞧寒琅一眼,而后道:“请教jiejie如今换出的那幅画在何处,奴买来还与jiejie。” 陈氏听得几乎笑出来,半晌才道:“听说挂在王爷案前。” 顾氏登时涨红了脸,低头无语,暗咬银牙。陈氏还笑道:“一来一去,各得其所。正是透着雅趣的事。寒儿一片友爱为meimei想,六嫂嫂何必如此?” 堂上好一阵没动静。寒琅无声抹一把眼泪。一会儿,顾氏红着眼圈回头瞧钟氏一眼,钟氏上前展开拜匣。顾氏道:“既如此,meimei谢三爷、三奶奶好意。只是无功受禄,这画儿奴再不能这样白白收下。” “这里是一千五百两银子,不知可够得上这画儿身价。若不够,请jiejie一定同奴说,奴再补来。”说着钟氏已捧了拜匣福在陈氏跟前。 陈氏甚是无语,推道:“这算什么,他三伯伯给侄儿弄一幅画,还要侄儿的银子不成?这银子奴断不能要,外子亦不肯教奴领受的。六嫂嫂将银子收去罢。” 顾氏正色驳道:“无功受禄、贪银墨物,奴家中再没教过这些,哥哥jiejie为寒儿奔走已教奴羞愧无地,绝不能白拿jiejie的东西……” 陈氏听得暗自火起,冷下脸沉声道:“门雪自扫、铁面无情,奴家亦没教过恁般对着一家子骨rou。他伯伯一点儿情意,奴不能收回。” 两边正没开交,文鹤忽从后面笑着上来,见了顾氏也不回避,朗朗笑道:“六嫂嫂安,这一向疏于问候,六弟在京里还好?” 顾氏立时垂下头去,福一福道:“六爷安好。谢六爷存问,外子一向都好。” 文鹤点头,“上回同家主上京,六弟着实出息了,圣上跟前话说得滴水不露,吾家脸面如今只在六弟身上。” 顾氏低头不语。 “方才你们妯娌说的什么?倒是热闹。” 身后陈氏接道:“六meimei一定不肯收这画儿,要还爷银子呢。” “哦?银子?六嫂嫂是有银子的,不差咱们几两。”文鹤笑得散朗,“一家子不是御史台就是六部,没油水的京官儿,不过靠着祖上一点余荫度日。若指望那俸禄,早饿死了。”文鹤一笑,“比不得封疆大吏。” 顾氏登时紫涨了面孔,文鹤又向陈氏道:“如此你便收着罢,家里哪儿使不完千把两银子?正好卖六嫂嫂一个安心。” 文鹤一径微笑。顾氏再没话说,谢了文鹤夫妇留下银子红着脸去了。 陈氏人后气得绞手帕子。“我缺她一千两银子?” 文鹤只是笑。 “有本事她拿银子去市面上问,看能买来《庐山高》一个角儿,还是《烟江叠嶂》一根毛!” “你何必同她置气?”文鹤吹茶,“她若懂,还会跑来与你说银子?” “你听见她说么,无功受禄、贪银墨物,什么意思!” “她清白,咱们都是烂了根的……”文鹤答得若无其事。 陈氏剜文鹤一眼,“你还笑!气死我了!”说罢忽作一声冷笑,“她倒当真干净,又能杀伐,真真出淤泥而不染……就不知她可曾听过一句‘水至清则无鱼’。” 文鹤微笑摇头,“罢了,到此为止罢。还不是三奶奶先在人家寿宴上点的《烂柯山》?如今能怪谁?” 陈氏莲足一跺,“谁教她那时候过什么生日么!” 文鹤嗤笑:“生辰还能自己选的?” 陈氏不语,文鹤一会儿轻叹一声:“只苦了寒儿……” 陈氏听得瞧向丈夫,半晌没话,翠眉微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