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书屋 - 同人小说 - 互攻向同人合集在线阅读 -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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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瘟疫

    大学二年级时有一节宇宙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说:“未来的世界是相对的。”他说完这句话,就好像往死水里扔了块石头,只听见一声闷响。我是文科生,听是听不大懂的,坐在最后一排,连黑板上的鬼画符都看不太清楚。等秋天的时候,cao场的主席台下面贴了几圈标语:“二十一世纪是相对的世纪。”这就是说,从将来进化到了现在。我没去找相对论,相对论却来找我来了,这也是一种相对运动。

    但我依然没往心里去。后来教程改革,把基础物理变成了全校的必修课,一整年我都跟着他们上什么光速不变原理,最后总结出来两个规律,一是质量越大引力越大,二是引力越大时空弯曲得越厉害,合起来就是说质量大了以后可以扭曲时空。起初我对爱因斯坦这老头子的结论不以为然,耐不过日久生情,竟从中品味出一些哲学上的大道理。光速是绝对不变的,既然如此,时空都要跟在它屁股后面运动,领导号召我们学相对论,是要在绝对的大框架下训练一种相对的思维。

    从那时起,我就得了用物理公式丈量人的坏毛病。毕达哥拉斯说人是丈量万物的尺度,在我眼里,万物都是丈量人的尺度。根据相对论的基本原理,我又推导出来,人的弹性系数也和和智商成正比。以前有人算过,伟大领袖毛主席智商两千,换算一下,他的弹性系数有两百,是咱们全中国最有弹性的人。我毫不怀疑,毛老人家一拍脑袋,就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林副主席的智商一千五,弹性系数约为一百五,是我们国家第二有弹性的人,脑子发射起来可以绕着地球飞行三周半。我思来想去,觉得弹性系数高可能就是我们国家航天事业蓬勃发展的原因之一。像我这种智商不太高的人,弹性系数也比较低,这就是说,我的脑子很难转过弯来,所以活得也比较憋屈。

    前面说过,我不爱读理科,所以物理课上的时间也总是膨胀,后来又收缩。第一学期过半的时候,听说那老头子犯了什么路线错误,被学生给举报了,于是换了一个很年轻的代课老师。这新老师才二十出头,姓张,本来是老头的博士生,结果上到一半导师没了,毕业论文还没写完就来给我们教课。张老师的课我照常听不太懂,课后习题也总是算不出来,想去办公室找他吧,看到那张扑克脸又发怵。我本来都做好了挂科的准备,没想到期末考卷上竟然只有一道题,是让我们谈黑洞的哲学意义,这可算是撞到了我的枪口上。

    在此要说明,新时代的自由写作也自有一套新时代的评分标准,简单来讲,就是思想越不自由,打到电脑上的“囗”越少,得分就越高;思想越自由,写出来的东西像个填字游戏,这就说明你离被打入黑洞不远了。我的作文分数一直在及格的边缘晃荡,自以为这次写得不错,应该进不了洞,结果竟被张老师叫到宿舍里去了。

    教职工宿舍在一条小河边上,水很清,但是似乎几年前倒过什么化工原料,到现在一条鱼都没有。我一路过去,只听见竹林里传来沙沙声,倒像是沙漠。周五的晚上没什么人来,走到上面就越来越安静,暮光几乎消失,张老师的房间也像是个黑洞。总之那次会面颇有些宁采臣进兰若寺的滋味,我在门外敲了一下,听见他淡淡地说:“进来。”

    我就走进去,看见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说好听点是极简,说难听点就是箱子一提就能跑路。我定睛看了,这灯下的张老师倒也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女鬼,反而还挺惹眼。

    “您找我有事?”看他脸色不善,我便试探着说,“是……要判我不及格?”

    “你写得不错。”他摇摇头,“我帮你改掉了一点。”

    他把卷子递给我,我看见上面有几段标红的地方,在黑色字迹的衬托下十分醒目。我习惯了这种感觉,客观来说,也算是一种新时代的无害化处理,无色无味,无知无觉,简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我还没输到电脑里。”他解释说。

    我当时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重新拿他给的空白卷子又写了一遍,连张老师说什么也没太听清楚。后来他拿卷子去扫描上传,确定了囗字比不超过百分之五,我才算是定下了心。我感激地朝他笑笑,张老师就随口问我是学什么的,我只说是文科。

    他点头,我便抱怨说,总要写文章。

    说完我又有些后悔,张老师这样的祖国栋梁,想必无法体会我的苦楚,再不济,那光速不变至少还是真的(当然光速不变定理也要辩证地来看,目前姑且算它正确,毕竟我们暂时还没有接到论证光速相对性的通知),而我本来在证实部底下打工,结果不知怎么,给领导拨到证伪部去了。

    文学院底下就这两个部门,顾名思义,证实部就是论证事情是真实的,证伪部就是论证事情是伪造的,按照头头的说法,掌握了这两个技能,我们这些文字工作者就能在社会上站稳脚跟,这也是我们学校存在的主要意义。不过院长说这话的时候没把我们这些脑子弹性系数低的人算进去,总路线开进共产主义的时候九曲十八弯,我很快就开始晕车,把午饭都吐到车窗外面。

    果然就听他问:“你写哪方面的文章?”

    “哪方面都写。”我含糊说了几句,他也就不再追问了。这也是没办法,他再问下去我非得立刻自杀不可。这写出来的文章连我们自己都不信,但信不信都得写,而且出稿必须快,不然一篇立论可能从证实部又飘去了证伪部,写了也是白写。要别人说张老师对我这种食物链底层的学生这么看重,说不定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但我看他的眼神,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并不了解张老师,我这么说,是因为像我们这样弹性系数比较低的人自有一套相认的法则,不然早就通通被关到黑洞里去了。

    于是我站起来,很郑重地和他道谢。张老师没再说话,只是站起来送我离开。我出门走到宿舍口,手机上忽然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是市里下来的通知。

    我看了一眼,不假思索地又往楼梯间走。那时候时间忽然又变得很慢,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倚着门看着我。

    2. 试探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上面发消息说最近又有感染,让我们就地隔离,等市里统一检测核酸的通知。这件事搞到现在颇有些沙场秋点兵的意思,三天两头就要来上那么一回,说是说为了疫情管控,其实更像是小型的人口普查。这也是最近头头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主意,乍一看还挺妙,把小夫妻们在家关上两个礼拜,可以在家大学特学学深学透,在实践中理解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纲领。

    但把我和张老师关在一起,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这么说吧,在宏观角度调控微观层面难免有差池,就像外科医生做手术,缝合伤口时把海绵忘在患者的肚子里面,也是常有的事。我现在就是被领导忘在张老师宿舍里的海绵,自然要有做海绵的觉悟。做海绵倒也不难,主要就是少说话多喝水,不然患者闹了肚子,到医院去和医生理论,搞出了什么舆情事件,倒变成做海绵的不懂事了。

    于是我只好在张老师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难为他还有两张椅子),这桌子上一水儿的物理书我一本也看不懂,气氛实在有些尴尬。老师看了我好一会,我心想期末考试也过了,他现在也不能算我的代课老师,怎么也该叫得亲热一点,就说:“张老师不介意的话,我叫你小哥吧。”

    张老师点了点头,和我说不必拘束,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住处就行。

    我连忙客气了几句,他也没说话,自顾自地看起了书。之前那张卷子还放在桌上,我当时就想掏出打火机把它烧了,以绝后患,走到阳台边,才看见墙角种了几盆绿箩,映着远方暮霭沉沉的天,倒别有几分生趣。我自己连仙人掌都养死过三盆,没想到张老师还有这样的雅兴。感叹了一会,底下已经有穿着防护服的人走过,于是我夹着尾巴又回来,看见卧室的门虚掩着,从里面传来细微的风声。

    想他这里也不会有两张床,我思来想去,觉得今夜肯定睡不好觉,更何况之后还不知道有几天。但事已至此,手机也有定位,我根本就跑不出去,只好乖乖坐了一会,在脑子里想入非非。这是我最近发明的一种精神胜利法,可以给我的思维增加一些弹性。以前莎士比亚说:“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仍自认是无限空间之王。”这话让十六世纪的丹麦王子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换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便人人都能讲得出来。现在无限的果壳里关着无数的果壳之王,两个果壳之王能合成一个葡萄之王,两个葡萄之王又能合成一个樱桃之王,两个樱桃之王加起来是一个橘子之王,橘子之王攒多了又生出柠檬、猕猴桃、番茄、桃子之王等等等等,不可胜数。但我听说这游戏玩到尽头也只能合成一个大西瓜,再要合成就什么都没有了,正印证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叫一座花果山不容两个大西瓜。

    张老师看书看得入神,万万不会想到我已经在脑子里吃起瓜来了。等他放下书已是傍晚,我们简单去厨房里下了点面吃,顺便清点了一下粮食储备。这疫情尿频尿急尿不尽以后,只要不是特别有门路的家庭都有屯粮的习惯,所以我还不太担心自己要被饿死。张老师列了一张清单,拿磁吸条贴在冰箱上面,我看了看,觉得还算得上齐全。

    到晚上都还是没什么消息,我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吹了吹风,说实在的,和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文学院的作业还是照发,不出大事时都是些虚拟题,不涉及到真人真事,我的瞎话张口就来,一小时就捣鼓了两三千字狗都不吃的屎。用过滤器筛了一遍,“囗”率不到百分之十,勉强算是及格(给官方写稿,“囗”总是多一些,所以说词进不进洞进哪个洞,得看它从谁的嘴里吐出来)。

    我把东西提交掉,看见张老师已放下了书,似乎是要准备休息了。我灰溜溜地跟着他往卧室里走,果不其然只有一张床,一时间气氛就有点尴尬。

    张老师转过身,看了我一眼:“我睡沙发。”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那沙发说穿了就是个宽敞点的扶手椅,坐两个人都挤得慌。“小哥,这怎么好意思。你是主人,”我便道,“要不还是我睡椅子——哦不——沙发。”

    他一听也愣了,我们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我就和他说,那咱们挤一挤也行。

    我当时觉得自己这么做真是高风亮节,等洗完澡清醒过来,才感到有些后悔。我进浴室的时候,玻璃上已经起了雾,我忍不住偷偷写了几句怪话上去,反正手一抹,谁也看不出来。

    还有一个念头我不大敢想,就是我其实对张老师有些好感,虽然他的课我一次都没有听过。他上课的时候,我就看着窗外上蹿下跳的松鼠发愣。落叶的季节它们一个个长得油光水滑,皮毛铮亮,颇有些硕鼠的风范。我在教室里不情不愿地做着果壳之王,看着它们终日在草地上追逐嬉戏,心里总是有些羡慕,好歹他们暂时对松鼠没有更好的安排,若说是老鼠,倒和我同病相怜了。

    我连忙把字符抹掉。

    出去之后,看见张老师已经在床上躺着。我总觉得他身上也冒着刚洗完澡的热气,想离远一点,又实在周转不开,还是他察觉了我的不自在,主动往床边挪了点。他动的时候,头发梢上的水珠就这么落到枕头上,沾湿了一小片。我当时心慌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就怕哪里得罪了这位爷,没想到早上竟是抱着他醒的。

    而且,我已经很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3. 远望

    以前有本讲师生恋的书这么开头,说大学二年级时有一节热力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讲道:“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 然后是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这句话没头没尾,听上去像个笑话。

    后来我常常梦到这个场面,众所周知,银是最好的导热物质,在一块银子上,绝不会有一个地方比另一个地方更热。这句话就是这样的预言,孤立系统自发地朝著热力学平衡的方向演化,直到系统的熵达到最大值,热寂之后,一切有效能量都转化为了热能,整个宇宙就变成了一块银元宝。

    于是我举起手,老师从讲台走到最后一排,低下头,俯视着我。一瞬间梦里的迷雾散尽,我清醒过来,对上他的眼睛——

    发现张老师正以一个宅男抱枕的姿势把我,哦不,被我圈在怀里。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在孤立系统中,事物的无序性程度总是不断在加深。熵增是不可逆的,时间注定要向前推进,我注定要抱住老师。

    但是醒来以后就有些不好意思,张老师斜了我一眼,一点也没有刚睡醒的样子,大概已经在心里记上了好几笔。我讪讪地把爪子收回来,听见宿舍楼下到处在喊人去做核酸,中气还挺足,硬是把一句废话喊出了国歌的气势。要我说人这么能喊还发明喇叭干什么,喇叭都被他喊失业了。我在阳台上发了一会呆,很快就发现张老师已经洗漱完毕,准备要出门了。远处的队伍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我胡乱地抄起衣服,套上以后才发现是他昨天穿的那件。

    我在那场梦里醒来,是因为张老师从未在课上出过谜题。这可能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迷。我在浙大待了八年,上过了大二的热力学课,又去读大三的电磁学课,读完大四的流体力学又回到了大三,读了基础物理,然后再去读大二的量子力学。我第二次读大一的那一年相对论风靡全中国,宇宙学变成了必修课,大二选了广义相对论,这才在课上遇到了张老师。

    而我一直毕不了业,是因为我一直写不出毕业论文。

    前面说文学院底下只有两个部,总路线是这样的,但底下执行起来还有分岔。我们学院现在一共有四个正式的部门,江湖人称天启四骑士,理论自信部就是从前的马院,道路自信部以前叫经管,制度自信部是社科学院,文化自信部很不幸便是鄙人所在的jiba地方。这四个自信是我们国家治学的四项基本原则,一切研究都以目的论为准绳,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多快好省地推导出这四个自信。

    四个学院合并之前,我的专业是古典语文学,隶属于人文学院下面。本来以为四年就能毕业,结果大四抽到的论文选题居然是西方伪史考,总的来说,要考出全世界的文明都是从我们这里抄来的(看到这里有人肯定要骂我,说西方怎么能算全世界,但领导硬和我说地球是圆的,所以中国之外哪里都是西方)。这考天考地考掉了我的头发,也考掉了我的青春年华。我二十六岁了,读了第三遍大二,依然没写出一篇满意的论文,事实上,我可能会先成为一位物理学家。对于宇宙未来的道路,我颇有一番心得体会,字字句句都能为这个世界指明发展的方向;对于过去,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对于搞文学的人来讲,也许就是最大的惩罚。天启四骑士中,理论自信导致饥荒,道路自信引发战争,制度自信降下瘟疫,热寂则是一种死亡。

    我站在核酸大军的最末端,从我所处的位置,能看见世界是如何沉寂下来的。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像桌上的麻将牌一样被码得整整齐齐。远处的天幕隐约可见玫瑰色的辉光,这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

    马尔克斯说,苦杏仁的气味像是爱情受阻后的命运。

    他不知道,爱情降临时的滋味像是核酸检测。

    4. 毁约

    不管做什么,第一次的心理活动总是差不多的。起初惴惴不安,夹杂着一丝新奇,待真的近了,又生出些许忐忑。在这样的心情中我顺从地抬起头,张开嘴巴,暴露出喉咙。我以为那根东西会像压舌板一样卡在我的舌根上,正好捅到我想吐又吐不出来的那个位置,医生大喝一声“啊”,我就顺服地“啊”回去。

    但排到我的时候却是鼻拭子,一切心理准备都不灵了,那根玩意长得能直接捅进我的脑子。棉签在里面狠狠转了好几圈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好像全身有蚂蚁在爬。如果不是当时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种灵魂深处的震颤,我一定会认为,以我们人类的生理结构,鼻腔里断然容不下这么长的东西。

    历史的原则告诉我们,一切皆有可能发生。党性的原则告诉我们,不合理的事绝不可能发生。从这两个规律中我们推导出来,一切都是合理的,不仅合理,而且合情。如果我觉得生活中什么事情不合情理,那一定是我自己的问题。

    克服这种问题说来也不难,人是习惯的动物,我今天觉得奇怪的事,明天就不会感到奇怪。如果我日日在老师的床上醒来,我可能就会产生错觉,好像我们本来就是住在一起的;如果我夜夜都抱着他入睡,很快就不只是睡个素觉这么简单了,可能还得吃个素鸡补补身子。于是我顺从地和志愿者道谢,往回走的时候,正巧看见张老师在不远处和一个扎马尾的女孩聊天。我走近了,才认出是我们课上的霍玲。她戴了黑色的口罩,说话的时候,耳朵上的银色吊坠一闪一闪的,晃得我头疼。

    “你也来找小张老师?”她看见我便道,“是为了暑假实习?”

    我摇摇头,有点尴尬。霍玲是物理系的,成绩又好,是我们系主任的亲侄女。她整天跟在“小张老师”屁股后面,不认识我这种后进同学也很正常。

    张老师见了我,便点头示意:“回去吗?”

    我点头,看见霍大小姐皱了皱眉,似乎是要生气了,只好补了一句:“我和张老师商量补考的事。”

    她这才放过了我们。好不容易虎口脱险,回去的路上就没人再说话。这两天相处下来,我发现闷油瓶子才是张老师的本体,这人一天主动开启的话题不超过三个,刚才见了我这么主动,主要是想找个机会脱身。

    等两只脚都踏进了宿舍,我才有心思打趣他:“小哥,看刚才霍玲那个眼神,恨不得要活剥了你。”

    他摇了摇头:“霍玲心不坏,你别介意。”

    我“嗯”了一声,踢掉鞋子往沙发上一躺,心情总算是好了一点。闷油瓶看了我一眼,就说:“中午吃什么?”

    虽然他说这话应该没什么别的意思,我还是有些脸热,一时间没有想到什么好事。“要不……小哥你不嫌弃的话,我来做饭吧。”我犹豫了一下,“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抱着你的。”我本来想说自己以前和朋友打地铺睡觉也不规矩,但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胖子那张肥腻的大脸,一下子只觉得猪油糊了心,根本开不了口。

    闷油瓶点了点头,倒也没和我客气。过了一会,门口有人敲门来送菜,机关枪似的喊了一堆口号,还非要拉着我们拍照片。总而言之,如果没有他们朝我伸出的那双看得见的大手,我就生活在黑暗之中,简直活不过一个小时。最后我脸都笑僵了,这群人才终于有了一点要放过我们的意思。我一撒手,闷油瓶这小子就没影了。他前脚刚走,我立马就拉住离我最近的那个工作人员,问:“刚才的照片,您能不能发我一份?”

    这个人穿着很厚的防护服,听罢,拿手掰了掰护目镜,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表情神似星战里的帝国风暴兵。我也算是见惯了这群人颐指气使的样子,本以为要先听一顿奚落,没想到他还真摸索着去拿相机。防疫人员都戴着厚厚的手套,我连忙向他道谢,自己把存储卡取出来导到电脑上。做完这一切,又是五分钟过去了,我拿着还没发配的物资把他送到楼梯间,回来的时候,看见闷油瓶在门口等我。

    “什么事?”他看向我。

    我连忙搪塞了几句,看见闷油瓶已经把绿叶菜分门别类放在了冰箱里,需要室温储藏的,也一概装进了牛皮纸袋。我没想到理工科的男生也能这么细心,一时有些讶异,再看闷油瓶的表情也大不相同。这小子却不理我,自顾自往书桌边上一坐。我心道不好,老子笔记本的屏幕还亮着,那几张傻逼照片估计都被他给看去了,连忙又往他身边凑。走过去便看见屏幕上我笑眯眯地领着他和风暴兵道谢的样子,感觉像一对正在给长辈敬酒的新人。

    我拿不准闷油瓶的态度,不免有些尴尬(后来才知道,他的一贯态度就是没有态度),所幸他很快拿出自己的电脑开始打字,倒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我在他身边坐下,正巧看见左下角有几条红色的未读邮件,好像是关于毕业论文的。

    “小哥你也要写论文?”

    他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些头疼。我很少在闷油瓶脸上看见不耐烦的表情,他轮廓很深,不算是汉族人常见的长相,这样皱着眉头,就好像江畔忽然笼上了一层雾。

    “题目是什么?”

    他点开邮件,把屏幕转给我看。之前也说过,我们这里无论做什么都以目的论为准绳,所以在写论文之前,头头早已经把标题拟好了。我定睛一看,标题是这样的:《相对绝对论——从广义相对性原理到绝对参考系》。这寥寥数字看得我眼前一黑,据我所知,相对性原理是物理学最基本的原理之一,要昧着良心写成这篇论文,难度之大,绝不亚于我难产多年的《西方伪史考》(当然我们俩不是育龄妇女,难产与否并不在上头考虑的范围之内)。依我看,绝对参照系这个理论,虽然没有科学上的意义,对于我国的精神文明建设却是大有帮助。这就是说,虽然一切参考系都是平等的,但有些参考系比别人更平等、更优越、更能体现历史和人民的选择。这是我们国家意识形态的奠基石,换句话说,闷油瓶接到的任务就是给历史打上桩子。

    我看他的眼神一下子变成了同情,闷油瓶沉默了一下,说:“那张照片,能不能发给我?”

    5. 暗袭

    现在想想,民国时白流苏和范柳原因香港沦陷而结缘,倒也算是生逢其时。这样的事,一生碰上一次才算得上倾城之恋,若是如我们这般天天都清,就只能算是生活的一部分,谁也提不起兴趣。

    这么清了一两天,我的头疼鼻塞嗓子痛都更加严重了,可能是排队的时候被风吹的,于是又变成闷油瓶包揽一日三餐。坦白来讲,他的手艺不错,就是有点过分健康了,吃多了总让我觉得自己要长生不老。不过实话说我也不敢多吃,眼见着手机上的阳性一点点增加,我们很有默契地越吃越少,吃主食之前,还得拿组织上发配的绿叶菜先填填肚子。

    统一派发的菜比领导的年纪都大,拿去喂鸡都怕把鸡噎死,那段时间我总怀疑自己不是人,而是马或者兔子之类的玩意。后来我总算还是养成了一个人类的习惯,嚼完叶子,就在阳台上闭着眼睛晒会太阳。闷油瓶有时候也来,我们并肩在太阳底下坐着,就像鲁迅笔下的两棵枣树,没有人知道我们存在的意义。

    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但听说国民党执政的时候,三个人走在一起,落到蒋介石的眼里,就是要谋反。我忍不住想,我们这样坐着,被别人看见,大概以为我们什么都干过了。

    但日子还得一天天过,我和闷油瓶相安无事了几天,还没来得及浓情蜜意,便到了相顾无言的地步。每次封城的通知都说四十八小时,结果两天以后又两天,两天以后又两天,再这么下去哥德巴赫猜想都能被证明出来。我忍不住发微信和胖子抱怨,结果倒被这小子语音骂了一顿,说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可是十足十地在篮球场睡了三天,又说王盟现在还躺在教室的硬桌板上,连澡都没法洗,整个人都一股馊味。我听得一愣,正好这时候闷油瓶洗完澡出来,全身光溜溜的,就围了一条浴巾。他倒也不避着我,背过身子,解下浴巾就去擦头发。

    那一片白花花的背影晃得人眼晕,我连忙别过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我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发呆,随口问闷油瓶解封后想干什么。他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才转过身,拍了拍我的肩膀:“睡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以一种师长的姿态,只是说完就转了回去。我盯着他后脑勺的发旋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瞥见 T 恤底下的一小节腰。闷油瓶这小子的肌rou分离度相当高,还好放松的时候,侧腰和我们一样是软的。我忍不住从背后搂住他,闷油瓶僵硬了一秒钟,但是没有挣脱。我说小哥,你怕不怕痒,他摇摇头,我说我也不怕,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的睡相很好,我的爪子夜夜长在他的腰上,恨不得这封条永远都解不了。

    “说真的,解封之后你最想去哪?”我这样伸出手,便不敢再动,“最想见谁?”

    他摇摇头,然后又是几秒钟的沉默。不知是风还是云的关系,月亮的影子在他耳边乱晃,看得我心里都隐隐发痒。我忍不住想,愿逐月华流照君,这是古人的情绻。不是我的。“他们都不在了。”闷油瓶慢慢地说,“只有我。”

    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天花板上的阴影如水般游移。一切都是黯淡的灰色,他忽然转身,反扣住我的手腕:“吴邪,你呢?”

    吴邪——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吴邪。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迟疑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他,忽然说不出话。

    我想见谁?我能见谁?我又是谁?他们总说“小吴”,时间久了,连我自己的记忆都已模糊。我可以是任何人,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谁都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因为生活就是这样毋庸置疑的东西,你吃吃吐吐只能搞得自己一阵反胃,还不如一股脑儿把它咽下去。

    “我不知道。”我这样告诉他,“但留在这里也好。”

    最好谁都找不到我。任凭人数一天天上升,码一天天黄下去,谁在哪里亲自部署亲自指挥,都和我没有关系。

    这个自私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只存在了一秒钟不到,因为闷油瓶忽然凑了过来。这时候他离我近得吓人,我稍微一抬眼,睫毛就能蹭到他的鼻梁。被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当时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看这小子笑了一下,一时竟怔住了。然后就感觉到他的手指头落在我的腰上,先是轻轻地摩挲着,然后变成细密的痒。本来这么屏住呼吸也就过去了,不料他越挠越得劲,我这么一忍,倒给他发觉了其中诀窍。很快整个床都开始咯吱作响,我怕出什么岔子,连忙去被子底下捉闷油瓶的手,没想到在慌乱中摸到一些别的地方,沉甸甸的,还烫得要命。

    他娘的,这下是真完了。

    当时我实在是气急败坏,深吸了一口气,就怼着他脸亲了上去。

    6. 欢好

    我第一次读大二的时候,文学院新推出了一个暑假实习项目,是去市里的网信办搞审查。他们搞这个项目的逻辑是这样的,汉语博大精深,有足足几千年的历史,审核员的文学素养不够,直露之罪还勉强能认出来,影射之罪经常看不清楚,得让我们这群学文学批评的再检查一遍。被网信办恶心了两个月,出来以后连汉字都能引起我的过敏反应。新华字典上白纸黑字写着“koujiao”,我见了那口字就想,本来印的怕不是什么别的交。

    在这个时代,审查员的职业终点是文学批评家,文学批评家的职业终点是审查员,顺着这个思路,永动机的发明指日可待。文学院的毕业生一大半都去了新闻出版署和网信办,只有我因为写不出论文,一直留在这里,拢共读了三遍大二。头头总和我们说好事坏事必须辩证地来看,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正因为我一直憋不出毕业论文,这才遇见了闷油瓶,还和他搞到了一张床上。

    按照他们这个逻辑,我甚至还应该感谢党。起初党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 渊面黑暗;党的指导运行在水面上,没办法深入学习贯彻。党说,要坚持我的领导,于是就有了领导。党的领导把我和闷油瓶隔离在一张床上,深入学习贯彻生育三个子女的政策。虽然我和闷油瓶两个人都带把,在这房子里关上十年也生不出三个子女,但领导总说人定胜天,党的精神,生得出也要贯彻,生不出也要贯彻,贯彻多了,说不定就生得出来。

    可是人生在世,总得有那么一个瞬间,你觉得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如果你没有,那就必须加强党的领导。当时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去亲他。结果这么一套动作下来,被子差点拧成了麻花,我们两个被捆在一起,动弹不得。黑暗里,闷油瓶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我,他的鼻尖贴在我的脸上,我拿舌头勾他的嘴唇,右手往下探,去揉那个充血成深粉色的guitou。闷油瓶顺势抱住我,并没有说什么。我想起他在我前面做核酸的时候,闷油瓶张开嘴,采样人员拿棉签粗暴地去捅他的喉咙。

    会有这个想法大概也是一种臆症。由于我们的生活一无所有,任何事物在我眼中都可以成为性的隐喻,而性本身——我的意思是,那种不带征服或者掠夺意味的性——我根本无法想象出来。

    我唯一明白的是,我并不想这么对他。

    闷油瓶身上还残留着沐浴露的香味,他不喜欢用电吹风,总是头发半干就去睡觉,发梢的水珠滴滴答答,总归像是一个梦,在催促着我醒来。未来的世界是银子做的,我忍不住想,热寂之后也会这么安静,每一秒都和上一秒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可以永生永世地这样缠绕着。他站在讲台上,用粉笔写下一行行缀着希腊字母的物理公式。直到他的手指变成石灰一样的白色,春天的雪,落在我的肩头。

    他的嘴唇和舌头。

    我着魔一般地吻他,很快就在嘴里尝到咸涩的血腥味。闷油瓶的嘴唇应该也破皮了,我以为他会推开我,但他只是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朵。说真的,我没有想过他的反应会是这样,当时我的老二硬得硌手,但我抱着他,忽然感到一阵悲哀。

    “对不起。”我说。

    “我没有不愿意,”他摇摇头,牵着我的手放到自己的性器上,“吴邪。”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就炸了。他在我耳边说,吴邪,吴邪,一声声都是吴邪。我拿手去taonong那根东西,把我们俩的老二并在一起撸,很快小臂就有些酸疼,但我总觉得不够。闷油瓶把背弓起来,方便我动作,我摸到他背上突出来的脊椎骨,再往下是腰窝和臀大肌,胸腔随着呼吸起伏,像是连绵不绝的海潮。他的指腹也放在我jiba上,小幅度搓揉着guitou。我忍不住在他耳朵边上喘,技术倒还在其次,光是和闷油瓶做这件事就让我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当时我都快被他搞射了,他却还是安静得很,我弄得狠了,也不过就是吸气的声音大了些。

    我心里想着学习对象太持久也不行,只好和他调了个个,换闷油瓶躺在床上,我俯下身给他koujiao。这事我毕竟是第一次干,一开始还是有点紧张,总怕不小心磕坏了什么(我甚至感觉国家应该统一派发一种koujiao师执照,持证上岗,反正在我们国家不会嗦jiba也没什么前途)。凑过去倒也还好,闷油瓶很爱干净,鼻尖基本上闻不到什么味道,只是我张嘴去含柱身的时候,闷油瓶忽然盯着我看了一眼。我被他看得发毛,也说不准从他的角度是个什么景象,说起话来都有点结巴:“张……张老师,你把头转过去。”

    本来想喊他全名,是为了显得有气势一点,话到嘴边,才发现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声音又落了下去。闷油瓶垂眼看我,无奈地解释道:“我叫张起灵。”

    我“啊”了一声,嘴里塞着东西,也顾不上问他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而且也不知道这小子吃什么长大的,发育得这么好,前面都顶到扁桃体了,后头还有一大半在外面,我根本没有办法完全吃进去。不过事情也确实要辩证地来看,这几天咽拭子做下来,已经把我的呕吐反射都给做没了,我这么上下动作了几下,居然一点恶心的感觉都没有。这时候或许又该感谢党的领导,但我只是像对待压舌板一样把他的jiba含进去,以一个恒定的频率吸吮。口腔毕竟自带润滑功能,快感和打手枪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我吞吐了一会,闷油瓶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我甚至能用舌头感受到血管凸起的脉络。

    他的yinjing在我嘴里弹跳了一下,我微仰起头,用嘴唇包裹住冠状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近乎失控的表情。

    7. 收殓

    前面忘记补充,那个暑假给我的人生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很多人都知道,要检查人们的脑子有没有在想入非非,只有我们国家最擅长想入非非的人才能胜任。作为一名主业是文学批评的审查员,我意识到,只要我愿意,就可以从任何符号里解读出我想解读出的任何含义。

    但是经常预判别人的想入非非也有坏处,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看到什么都会想入非非,简直成了鲁迅笔下那种一看见短袖子就想到私生子的中国人。总而言之,我怕组织上派一个更能想入非非的人来检查我思想上的疾病,所以在外人面前几乎都不说话,怕引起他们的注意。那段时间我差点得了精神上的失语症,懒得说话,也懒得听别人说话,只有和胖子待在一起才觉得安心。

    闷油瓶不怎么主动开口,在我看来,这其实是个优点。依我看,发明语言的人就没安好心。本来人再怎么想入非非也是在自己的脑子里,别人看不见摸不着,谁知道你想的什么;结果现在有了语言,别人还没去查,你自己就憋不住先说出来了。至于发明文字的,那就更是用心险恶,不仅要探查你的思想,还把你的思想给固定了下来,这么长此以往,老给人翻合订本,对头头和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事。虽然我希望(也就是心里想想)闷油瓶在床上能不那么安静,但他现在这样,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在他射精之后,我把脑袋枕在他小腹上,就这么躺了一会。喉咙里稍微有些苦味,总感觉是连花清瘟的回甘。闷油瓶把床头柜上的水杯递给我,我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就听见他说:“想让我帮你吗?”还带着一点点鼻音。我很庆幸他没有说要,而是想,而我当时并不觉得想。我摇了摇头,感觉体内的躁动慢慢平息了下来。他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把我整个人捞了过来。我们又回到了面对面的位置,窗外惨白的夜灯打在他脸上,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整个人熟悉又陌生。他说:“我很喜欢那篇文章。”

    我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反应过来。

    “黑洞的那篇。”他道,“你说人落入黑洞以后,会失去维度,并无可挽回地消失于引力奇点。你的时间线在此终结,身体中所有的原子都会湮灭,没有生命再会从中诞生。而观测者无法看到这样的过程,在他们眼中你只是变得越来越慢,最终在事件视界完全停止,却从来没有落入黑洞。”

    “能这样干净地结束多好,”我道,“什么也不剩下,彻底的结束。你爱过的人、一生中后悔的事,在那一瞬间都不重要。我很喜欢这个结局。”

    闷油瓶看着我,不知为何,我想起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站在讲台上写洛伦兹变换的方程,而我看着窗外的松鼠发呆。我大概就是那种在世界末日拿着马桶橛子路过的人,我过得既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糟,在这个时代,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命运的宠儿。我知道我并不想死,我想抹去的,是存在本身。在张起灵的课上,所有人都盼望着物理课的尽头,而我总想到那个硕大的银元宝一般的宇宙,在热寂之后,每一秒都不会再比上一秒更糟。我妄想有一天时间会这样终结,我的意思是——时间本身。

    他点了点头:“读到那篇文章的时候,我就想认识你了。”

    “没有想到是现在。”我把手撑在他肩膀上,“在这里。”是的,我们总是装作想不到的样子,直到中了彩才如梦初醒,虽然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被拖出去宰掉之前,每头羊都温顺地低头吃草,没有草的时候,甚至会去吃自己的同类。我没什么好感叹的,我也是这样的羊。

    “睡吧,”他眨了眨眼睛。

    “小哥晚安。”我活动了一下身子,“不对——你把手松开。”

    闷油瓶抬眼看我,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我似乎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一点笑意。我老脸一红,他松开手,给我掖了掖被子。这次是真的要睡了,我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

    我没有说过,我是如何喜欢上闷油瓶的,也许是在很久之前,也许是刚刚发生的事。只记得陈皮走了以后,他背着双肩包走到教室,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写板书的时候把袖子挽起来。有时候抽到我答题,我本来肚子里就只有半桶水,看见他连一瓶都提不上来。后来我就不敢走神,上课只盯着他一个人看。那时候他的头发还很短,现在已经长长了,额发垂下来能遮住眼睛。我去亲他的时候,闷油瓶的发梢就戳在我脖子上,好像电流慢腾腾地窜进脊柱,我想很久以后我还能记住那种感觉,和他当时看我的样子。

    我知道,在这样的时间讲爱、讲喜欢,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可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他们可以永远光荣正确伟大,为整个世界指明发展的方向,我们只能活在这种阴影里。

    我转过身,再次从背后抱住闷油瓶,听见他的呼吸。不管怎么说,那一晚我确实感到久违的平静。再醒来的时候,我像平常一样打开手机,看见学校群里说有人自杀了,就在我们边上那栋楼。

    8. 千火

    夜里模模糊糊睡不着的时候,似乎是听见外面有隐约的哭声。

    这天闷油瓶比往常更为安静,洗漱完之后,只是和我点头说了声早便往厨房去。早饭已经被我们省略掉了,我们俩沉默地泡了壶茶来喝,我鼻子还没好透,没怎么闻到香气。很快有救护车来,我听见那种诡异的鸣笛声,便走到阳台上望了一眼,从我站的角度只能看见几个身穿防护服的医务人员,背后拖着灰色的影子,就好像在空中飘。学校广播照常播放着,在这种时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只好把头转回去,楼下的花儿已经完全开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校园里的喧嚣声便安静了下来,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默。令人窒息是我想到的第一个词,风暴来临的时候,处在风眼位置的人大概也是这样安静,因为根本无处可逃。连素日表情包不断的群聊也如死水一潭,我这么怔怔地刷了几分钟,终于看见一个人说话。一个小小的绿条,上面写着:“李奎,电气工程系的大四学生。”

    看到他名字时我愣住了,有一瞬间,甚至忍不住笑了一下。顶着这样的名字,估计他从小到大也没少被人给起绰号。我能想象出那大概是个高大但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的男生,如果我们在球场上碰见的话,也许还能一起去校外吃个夜宵,顺便吐槽一下自己的名字。也许我们还会成为朋友,谁知道呢?

    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很多事都是这样。

    我闭上了眼睛,一下子觉得很累。群里安静了一会,然后是很多条蜡烛,像河灯会一样,屏幕飞快地往下滚动,很快那个名字就淹没在了烛光中。最后一条是这么写的:“大奎,一路走好。”

    之后便没有人再说话。

    我放下手机,看见闷油瓶也望着窗外,似乎是在发呆。我问他认不认识李奎,他说记得,前几年他和陈教授上过一节基础物理课(我反应了一会,原来陈教授就是陈皮阿四)。我看闷油瓶的神情似乎也不是全无触动,就站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闷油瓶回过头来看我,他的头发明显有些长了,那双眼睛仿佛氤氲在雾气里,我一时看不真切。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闷油瓶没有躲,只是握住了我把头发别在他耳朵后面的手:“别难过。”

    我并不认识大奎,难过大概说不上,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感伤。我们暂时还没有沦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明天呢,再往后呢,谁又知道如何?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是无任可降,再这么下去,说不定闷油瓶真能把哥德巴赫猜想证明出来。但是话又说回来,饿我体肤也没有这样好的效果,别人都是饱暖才思yin欲,我现在真恨不得拿yin欲当饭吃(只可惜这玩意现在是个正反馈系统,越吃越饿)。这时我内心伤感且rou体饥饿,整个人活像一棵蔫干的老帮菜,只好拍拍他道:“小哥你也是。”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们俩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很快就到了中午。这里要补充,现在人每天在家坐牢的盼头就是思考等会吃什么,如果没有这点盼头,我早晚也要跳楼不可。闷油瓶本来还有做俯卧撑的习惯,我跟他说别耗费体力了,这城再封上一个月人人都是圣雄甘地,还怕你保不住八块腹肌?后来就没看他练,这小子一天到晚除了读书就是睡觉,再不然就是看着天花板发呆,不像我,不仅要思考今天吃什么,还要思考明天后天大后天甚至解封以后吃什么。我在脑子里整整列了一个的表格,排到楼外楼的时候,终于听见有人叫我们去做核酸。

    几天前的我大概也不会想到,世上竟有人人兴高采烈欢欣鼓舞排队去给人捅鼻子的一天,比那些到点就去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还激动。但也许有些民族就是这样,不仅擅长吃苦,吃多了还能产生回甘,恨不得多吃多占,吃完了再来一碗。我们很快意识到了这一天一次的核酸是我们唯一的放风机会,排队的时候谦让无比,每个人都想钻到队伍的最后面。这是一种新时代的插队方法,文明和谐诚信友善,十分符合头头大力推行的核心价值观。有一次我没留神,竟被顶到队伍最前面去了,找了半天才看见闷油瓶。

    这次我学乖了,是和闷油瓶并肩走的。没想到这小子下了楼,却不去排队,而是往河边走。那时候天高云淡,整条路上的花已经开了不少,水里都是吹落的花瓣。我跟着闷油瓶走到角落,看他伸手折了一枝,很清脆的声响。

    “这是桃花?”我随口问。

    “扁桃。”闷油瓶摇头,看我不懂,又补充道,“也叫巴旦木。”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这花美则美矣,只恨还没到结果子的时候,没法拿来填饱我的肚子。又等了几秒钟,才看见闷油瓶从一片粉白色的烟霞里钻出来。他脸上照旧没什么表情,我忍不住想,诗里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大抵也不过如此。

    “是给谁的?”我随口问了一句。他摇摇头,脚步不停,很快就走到了隔壁本科生的宿舍楼下。有块地方被警戒线围着,血迹已经被清理过一遍了,却还能看见渗进去的印子。闷油瓶半蹲下来,把那一枝扁桃花放在警戒线的边缘。水泥地上,那枝花还停留在生的瞬间,背后暗红色的痕迹像丝网一样铺陈开。我第一次发觉春日竟是如此之美,怪不得艾略特说,四月是残酷的季节。

    闷油瓶垂下头,似乎低声念了几句,有风吹过,我听不真切。

    他站起来,握住我的手,指尖是凉的。他背后的那棵树美如梵高画中的杏花,我回头看去,核酸大军的队伍早已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