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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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母亲或许需要这个。” 孩子摊开手,引得须佐之男望去,只见两粒白色药片安然躺在八俣天掌心。 “小弟无恙,羽姬和羽将他带回了寝宫安置,”他说着轻吁了口气,接着缓缓道:“这是先前您一直在用的药,服下后对身体没有副作用。” 须佐之男看了看他手中的药,又从上到下瞧了瞧八俣天,并没先急着接过药来。八俣天的手臂僵在半空,许久未被这样的目光打量,他一时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只觉得面颊发烫,脑子空白。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刚欲上前,须佐之男便下意识地向后回避,这样明晃晃的拒绝硬生生令他定住了脚步,只能沉默着垂下眼,盯着手中还未送出的避孕药出神。 他在想,如果在以前,自己会怎么做呢? 大概是——在察觉母亲有拒绝的意思后,八俣天就会迅速流着眼泪朝须佐之男怀里钻,偶有上不来气时,须佐之男便会叹口气将他抱在怀里。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的眼泪在母亲缺位的那几年似乎都干涸了。不同于伊邪那羽,他好像生性凉薄,在长大成人的关键时期恰好缺少了温暖照拂,便又顺理成章回到一种“本该如此”的冷酷无情。 就好像是冷漠了太久,此时此刻,他连如何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都忘掉了。 感到小臂隐隐发酸,八俣天面不改色,自然而然地垂下手,语气平静而有礼:“那母亲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将那两枚药片放在枕边,微微欠身后打算转身离去。然而就在此时,须佐之男出声了: “等等。” 八俣天停住了脚步,背影高挑修长,白袍上的红焰织锦似乎在燃烧。 他听见mama叹了口气,嗓音依旧清澈又温和,极富耐心的同时又能让人类幼孩不由自主地依从:“八俣天,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 “陛下,天人的君主已经到了会客室,两位殿下正接待。” 传信侍从低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大不小,却刚好能令假寐小憩的八岐大蛇苏醒过来。听见里面传来水波流动的声音,侍从才轻轻松了口气,接着道:“二皇子殿下说天人王有要事同您商议,便令我相告,请您……” “知道了。去通报,十分钟后我会动身。” 氤氲水汽中淡淡透着些樱花沐浴露的香气,然而扑面而来、更为浓郁的,则是一种柔和的木质薰息。八岐大蛇在水池中坐直了身,大片胸膛露出水面,依稀可见他胸前肩侧还未褪去的牙印,摸上去还有些火辣辣的痛。 明明自己已经对须佐之男那般手下留情,可对方却还不领情,这可真伤脑筋。他想着,随手抓来一条浴巾擦拭头发上的水珠,漆墨深紫的发丝在灯光照映下绮丽又神秘,更衬他背上的抓痕显眼暧昧。 不过须佐之男与他分别甚久,见了面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床,年轻的Omega被吓到也实属正常——八岐大蛇自顾自地替对方开脱起来,又在发觉自己的脑子居然会为须佐之男着想时嗤笑一声,接着起身迈出浴池,熟练地披上浴巾后推开了通向卧室的门。 他的卧室色调偏暗,窗帘常年拉紧,偶尔从顶端泄进来一缕微光,不像个给活人居住的房间。兴许是很少宿在这里的原因,他对于下人的“怠惰”并未苛责,因为在他真正使用这个房间之前,他要么在办公室另辟的房间里休息,要么去关着须佐之男的屋子里尽兴一番后留宿在那里。 在八岐看来,须佐之男倒是个很有雅兴、会苦中作乐的人,即便被囚困起来,也将自己居住的地方收拾得很有情调。比如桌上的花瓶里不知谁带来的花花草草,偶尔他将人压在窗边欺负时余光扫到窗上贴的剪纸,以及这个“贤惠”的母亲给孩子们偷偷织的小物件。 将朝服一件件穿在身上,望着镜中金色狩衣华贵的料子,他忽然又想到——某年冬日正逢新年守岁,他少有地允许了他们的孩子呆在须佐之男的屋子里。那可真是难得温馨的时刻,一家人终于围坐在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餐,伊邪那羽和八俣天比谁能先吃完饭,一顿狼吞虎咽,争得个个面红耳赤。须佐之男无奈地出声劝阻却没有什么成效,最后还是八岐大蛇冷冷地瞥了一眼,两个孩子才中止了这场毫无意义的比赛,规规矩矩地吃完了那顿饭。相对于两个男孩子,他们的女儿就乖了不少。她坐在父母中间,全程安安静静地细嚼慢咽,吃光了盘子里的食物后便悄悄下了桌,坐到一旁看书去了。羽姬向来乖巧省心,即便八岐大蛇平日里不怎么关注他的孩子,对于这个女儿,他还是会多看几眼,或许是因为她有一对和从前的自己如出一辙的紫色眼睛,也或许是因为她长着和须佐之男一样金灿灿的头发。 如果这张脸和气质不那么像她那个讨人厌的姑姑就好了。看着羽姬的侧脸,他想,如果羽姬长得更像须佐之男几分,自己或许还会演得更像尽职尽责的父亲。 饭后,八岐让侍卫将自己还未批完的公文送进来,知趣地远离了与孩子们玩拼图、堆积木的须佐之男,独自坐在窗边看起文件来。那些公文的具体内容他已经记不太清,但他依稀记得,自己当初确确实实对须佐之男十分敬佩。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话,“mama”“mama”地叫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没有叫他,也着实将他这个父亲烦得不得了。然而须佐之男没有半分不耐,就像是有某种奇迹的魔力,能一件一件解决孩子们的问题,而后引导这些幼崽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玩具上去。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三个孩子——准确地说是两个男孩,又因为床位的归属展开了激烈的搏斗。当时须佐之男正在淋浴,羽姬睡在了大床左侧,右侧靠须佐之男更近些的位置便成为了两个孩子争抢的对象。他们的战争规格从嘴仗上升为“枕拼”,即便小了三岁,伊邪那羽也分毫不让,硬是把从小身体就弱的大哥从里侧赶到了外边。自始至终,八岐大蛇看着两个肖似自己的小孩为了须佐之男厮打,只感到饶有兴趣,没有出手阻拦。 羽姬被扰了安宁,有些求救一样看向八岐大蛇,但见父亲没有半分拉架的意思,她只得默默自救,在八俣天对伊邪那羽展开的“战略反击”殃及自己前悄悄爬下床,光着脚溜到八岐大蛇身边坐下。八岐大蛇对她的依赖还有些意外,看着女儿露在外面的小脚丫,随手丢过去条毛毯让她自己盖好。待须佐之男穿好了睡袍从浴室里出来,床上已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比起八岐大蛇有时折腾起人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须佐之男皱着眉头想要教育一番,八岐大蛇却轻轻“嘘”了一声,扬了扬下巴示意靠在自己身上睡着的羽姬。须佐之男只得卸了架子,蹑手蹑脚走过来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伊邪那羽自知理亏般待在了相对外侧的地方,因为他已经看见八俣天眼睛里打转的泪水,不齿之余又不敢招惹这个明显恃宠的大哥,气鼓鼓地拿起枕头垫在脑后,侧了个身面对着窗户瞪眼睛。八俣天也乖乖躺好,很委屈似的红了眼睛,心想着一定要努力锻炼身体、恢复健康,日后将伊邪那羽打得满地找牙。 八岐大蛇自知须佐之男没有挽留的意思,守岁之日他也不想闹得太过难堪,便也没有做出多么过激的举动。临走前,他将刚烘干了头发的须佐之男拉过来,脑袋埋在Omega温暖的颈侧嗅了嗅,感到对方呼吸不稳时又一时兴起摸上了须佐之男的后腰。须佐之男以为他又要行那档子事,身体顿时紧绷起来,炸了毛一样警惕地扣上八岐大蛇后肩胛的位置。他哑然失笑放开了对方,带着那些批改完毕的公文拉开房门,自己一个人走入了黑暗。 从这间卧房到灯光长明的走廊有一段距离,直到灯光在头顶亮起,他才好像听见身后有房门轻轻被阖上的动静。回头一看,那扇门已经紧紧闭合,仿佛刚刚的孩童嬉戏与鼻尖香气只是幻梦,没有一盏人间灯火会为他停留。 但八岐大蛇向来不会让自己陷入所谓的精神内耗,山不来就他,他便去就山。比如眼下,他不就已经将那盏灯抢回来了吗? 他伸手推开厚重的窗帘,只见机械月亮释放出的柔光几乎普照寰宇,不远处亮了一扇小窗的宫殿被掩映在象牙白中,就像颗蜂蜜流心棉花糖。 抵达那间会客室时,帝释天正端盏品茶,见八岐大蛇来了便放下茶盏起身致礼。扮作少年模样的羽姬松了口气,和父亲打过照面便拽着窝缩在一旁的伊邪那羽离开。天人王是个亲善的长辈,方才一直在同他们闲聊往事,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伊邪那羽幼年喝了玉酿将满头金发的帝释天认错,在蛇神星要为天人送行时抱着帝释天叫mama。好在他当时顶着公主的名号,等八岐大蛇的新躯从青女房中苏醒过来,一开始还对此持疑问态度,直到夜刀同他事无巨细地陈述一番他疗养期间发生了什么,也才最终了解到当初实情。 目送两个孩子离开,帝释天露出个耐人寻味的表情,瘦削的下巴重八岐大蛇未被衣领遮掩的脖子扬了扬:“看来,蛇王陛下是佳人在侧,乐不思蜀了。” 八岐大蛇对他的揶揄并不在乎,甚至有意无意地扭了扭脖子,似乎是在展示什么勋章。见对方满面的反以为荣,帝释天没趣地收回了视线,接着将一只层层上锁的宝匣递到八岐大蛇面前:“物归原主,多谢。” 八岐大蛇接过匣子,手指随意拨弄着机关,盒锁随之应声而开。里面静静陈列着一块冰蓝色晶体,四角方正,通体散发着薄薄的白色冷气,叫人看了好奇又不敢伸手触碰。 “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两清。”合上盖子,八岐淡淡回道:“交易结束,你可以专心致志做天人王去了。” “是啊,”帝释天很是怅惘,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去:“算起来,我们的合作,似乎也快二十个年头了。” “十七年。”八岐大蛇回答了一个确切的数字,随后又听见帝释天道:“是的。当时,您的Omega好像正怀着天殿下,似乎还吃了不少苦头。” 听着帝释天的话,八岐大蛇面前似乎又浮现起当年的场景。须佐之男面色苍白抓住他衣袖、有些慌张地说害怕的样子,对他来讲极为罕见而又印象深刻。年轻的Omega在生产时拼命攥紧了他的手掌,红色的血打湿了白色的床单,他亲自从须佐腿间接生下一个白发红眼的婴儿。 如他所愿,自那以后,二人之间终于建起了以血为纽带的联系,他们会纠缠至死,永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