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书屋 - 言情小说 - 心外无尘在线阅读 - 第一章 我们不在路上流连

第一章 我们不在路上流连

    艾德里安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是低着头的,倦怠却执着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肯分出一缕目光给周围海海的人群。松松垮垮的纯白T恤仿佛被风一吹就要鼓透,薄薄的布料隐约勾勒出那一把嶙峋的瘦骨,他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rou。

    希尔真不愿看到他这副样子。

    黑色的长裤吸掉了一部分刺眼的阳光,白色的运动鞋边一改往常白得耀眼。他低着头慢慢地朝这边走着,阳光随着步子在他的肩头和发梢规律地起落,歪歪扭扭的身形,他忽然顿了顿,有点不自然地抬起手来。手心也在日光下泛着白,从希尔这里看去,好像透明消失掉了一样。

    希尔没来由地也抬起手,下意识的,也学着他用手去挡这过分刺眼的阳光。

    不长的路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终于走到了树荫下,走到了希尔面前。他比希尔高很多,现在站在她面前,肩单薄得仿佛一片一碾就碎的纸,整个人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也像一张不染纤尘的白纸,轻飘飘的,遮挡住了希尔的全部视线。

    耷拉着的脑袋第一次不情不愿地抬起来,向她投来没有任何温度的一瞥。

    他的眼睛里已经蒙着一层雾了。

    “艾德里安先生,这位是你们院的辅导员,希尔。还有印象吗?”小护士温声问道。

    瘦瘦高高的男孩摇了摇头。他摇摇晃晃的,像是一根被风扼住喉咙的蒲草。

    “导员好,对不起,我失忆了,也看不清东西了。”

    “没事。走吧,上车。”

    希尔尽量让自己笑得开心一点。

    阳光在艾德里安的侧脸划下一道坚硬的边线,沿着那双雾蒙蒙的漂亮眼睛毫不留情劈开;极高的对比度,他像是一个已经滑落在地狱边缘却仍挣扎着向上逃跑的天使。

    车子在市区弯弯绕绕的街道上爬行着。艾德里安降下车窗,盛夏的热浪裹挟着繁华而热闹的嘈杂一股脑涌进来,他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希尔微不可觉地歪了歪头,观察着他。她不知道艾德里安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大概能辨认出一二缕天光和万物简单的剪影;他能看清路边墙壁上流血的眼睛和肮脏污秽的下流涂鸦吗?他能看清行道树光秃秃的树枝上划过的一道黢黑的烟尘吗?他能看清那个正在被管理者无情推搡着穿越车水马龙的可怜孩子吗?他能看见什么呢?他的视线里将永远笼罩着那层挥之不去的雾,他能看见什么呢?

    但是他能听见的。刺耳的哭声穿透耳膜,他微微皱了皱眉。司机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空调的按钮上,车窗关闭,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这时希尔清晰地捕捉到了艾德里安微弱的呼吸声。他像一只小猫一样,希尔没养过猫,但他就觉得这就像在偷听一只猫的心跳一样,柔软的,缓慢的,干干净净,平和而安宁。艾德里安总是像一只猫一样,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就像一只猫一样,趴在那老旧的掉漆的土墙下偷偷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惊喜与好奇。那时的他是个太小太小、还不懂得掩饰情绪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他看到希尔的第一眼就开心起来,那眼神时至今日仍让希尔心生欢喜。

    可是,可是……

    如果能够倒退回很多年前,她真希望他们从未相遇。

    希尔掏出钥匙,开门。

    “你的精神状态不稳定,需要静养,就在这里暂住下吧。阿姨待会儿会来,负责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希尔小心翼翼牵着他的手腕,防止他摸索中摔倒。他的手腕太细太凉,像一尊弄错了人体结构的石雕,没有分毫“人”的生气。

    “学校那边已经替你办理休学了,等你恢复之后再考虑这些事。”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他把手抽出来,或者说,他把希尔的手甩开,扶着墙,小步小步地走,想要在朦朦胧胧的视野里辨认出这间房子的全貌。床、桌子、椅子、沙发、衣柜,这些都是最基础的家具。窗帘很薄,饱和度很低的桔色,在夜风吹拂下一下一下扫着桌子上的插花。他忽然走近去看那个花瓶,他凑得很近很近才看清是那一捧白色的假花。

    他凑得太近了,近得就像在亲吻。

    “呵。”他突然笑了一声。

    “导员…”

    “叫我希尔就行,你以前也是直接叫我的名字。”

    “希尔,我…是不是一个杀人犯。”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希尔的手僵硬地搭在沙发靠背,顿时失去了全部的表情。

    “我失忆了,过去的二十年我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我总能记得一个人,我忘了他的样子,但我清楚地记得他就这样盯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你是一个杀人犯,你是一个叛徒,你别以为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你就可以甩掉做过的事,哪怕你摇尾乞怜求得了外面那帮人的原谅,你永远也不会忘记我说的话,我替你记着。”

    夏日的风无休无止地鼓噪着,涌进来,吹起了艾德里安纷乱的头发。他抬头看着希尔,他看不清希尔的脸,只会含糊地觉着那个轮廓真美。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胸口和袖口有一圈绿色,大概是闪闪发光的项链;她很优雅,很成熟,很沉稳,如果有机会,如果有一线可能,他真想把眼前这层雾拨开,去好好看看这个把自己从泥沼中拽出来的女人。

    “噩梦罢了,谁都做过噩梦。”几秒的沉默,希尔笑着说。她的声音总是有些沙哑和低沉,像是在坚硬而粗糙的荒漠中缓慢流淌的河,并不好听,可是艾德里安真想听她说话。也许是失忆后的应激反应吧,他一无所有,所以希尔就是他的一切。

    “你打架受伤了,头部受到撞击而失忆,这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胡思乱想。”

    希尔趁势从桌子上抓了一块饼干塞进他的嘴里。她害怕艾德里安再问什么,她总是撒谎,也成功骗过了很多很多人,可她总觉得艾德里安那双雾蒙蒙的眼睛能洞察他人一切的心事。

    “你暂时不能联系亲人朋友,防止应激。一切的一切,都等到你身体恢复了之后再说。

    “祝你休养顺利。”

    艾德里安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门铃轻响,阿姨提着午饭进来,热气腾腾的饭香顿时充满整个房间。美食真是个美好的东西,希尔看着这个热心勤快的阿姨麻利地整理着桌子,尽量摆出一个笑脸,客套着你辛苦了我不吃了我还要回学校开会等说给艾德里安听的话,背上挎包,没有再看他一眼。

    艾德里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声音一如他病态的骨架般轻盈,在希尔听来却震耳欲聋。

    “你…还会过来吗,希尔?”

    “当然。你是我的学生。”

    门“哐当”一声关闭,靠着走廊的外墙,她怀里的挎包“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她拖着狼狈的步子落荒而逃,跑到走廊尽头时眼泪已经打湿了前襟。她扶着栏杆滑到地上,死命攥着裙角,咬着手,用剩下的全部力气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来。惨白的白炽灯光打在她脸上,她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狰狞如野兽。

    从在医院门口见到他时就绷紧的弦彻底绷断,她真想放声呐喊,为什么,为什么,他偏偏记住了那段最应该忘记的话。

    她还记得在手术台上看到那具染了血污的身体时五雷轰顶般的震撼,还记得她决心夺走他的记忆和部分视力时疯狂袭来的窒息感和眩晕感。是她,明河大区生命科研中心的主任,希尔,让他成了半个瞎子,成了一个被记忆抛弃的废人。

    她真恨,她真恨,十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初入职场的愣头青的时候,为什么要自告奋勇踏入那座地狱一般的城市,为什么要一时心软向那个躲在墙壁后面摆弄废旧机器零件的灰头土脸的孩子伸出手,为什么要赐予他毒药一般的希望,却又放任这浩浩的十年,让他最终选择拿起利刃杀死了自己的未来。如果他没有想起那段话,如果“打架斗殴的大学生和他的辅导员”这个脆弱而无耻的谎言可以维持下去,那该有多好,希尔已经利用私权轻轻松松应聘进了某个大学,她可以再轻轻松松伪造一个学籍把他带进学校,如果他是个听话乖巧可cao控的乖孩子,她会还给他视力,还给他一片清明透彻的世界。可是他想起来了,他是个太聪明甚至于精明的人,他也是个太执拗甚至于无情的人,希尔真了解他,她知道他一定会认定自己杀人犯的身份。

    她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但是她已经燃尽了全部的心力,她什么也想不到,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座实验室很高很高,高到手可摘星辰,高到能直接远眺城郊和城郊围墙外的地狱——没错,那就是地狱,一片由最肮脏最低贱最卑微最没有尊严的渣滓们组成的地狱,明河最大的贫民窟,也是她所主持的人体实验项目的最佳“生源地”。十年前她负责去那里进货,负责挑选优质的试验品,在良知尚未泯灭之前她保住了那个眼睛亮晶晶的男孩;之后的十年里为了隐瞒这个刻意为之的疏漏她拼了命地努力工作,最终凭借出色的业绩成为了明河医疗体系里说一不二的领导人。可是十天前,那个曾经用多么干净的目光打量着这位jiejie的男孩,却拖着残破的身体跋涉到贫民窟的出口,拿着一柄赤红的尖刀,和一枚沾满了血的石头戒指。

    上楼下楼的电梯要运行很久很久,久到她可以擦干眼泪重新振作精神,久到她可以佯装无事发生,在出门的那一刻和同事们继续说说笑笑、交流工作。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