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起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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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哈珀把体检报告单轻飘飘扔在桌子上,默不作声,只看着希尔在工位上缓慢地抽着烟。面对着EVOLUTION项目带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工作量,为了缓解压力,她染上了吸烟和酗酒的习惯。 报告单落款是鲜红的医师签名,真醒目,完美映照出哈珀那癫狂的精神状态。和希尔预想的一样,病情恶化了,她离死亡更近了一步,似乎能够看到那条日趋逼近的边界线。 这十年来,因为高强度工作、经常和有毒有害的化学试剂打交道,以及以身犯险去测试强辐射的实验设备,她的身体素质每况愈下。她没告诉除了哈珀这个肯用自己身体做实验的疯子之外的任何人,她不愿意让她的家人同事知道自己逼近的死期,他们从始至终都单纯地以为她是个体格强健的工作狂,而她自己唯一的愿望,也就是看着EVOLUTION成果落地。她觉得自己能够撑到那一天到来。 在死亡通知书送达之前,她还有时间。 事实上这几天她过得比以往都要快乐。她和艾德里安维持着你情我愿的性关系,每周她总会抽出至少一个晚上去往那高高的楼顶,等待格瓦做好饭后离开,他们共进晚餐,然后在床上度过一个欢快的夜晚。她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过程,在这之前她的人生中只有工作,唯二的波澜就是女儿的出生,和每年例行去贫民窟见她的野弟弟。为了不引人注目她总会乔装打扮一番,在懒洋洋的午后来到他们初遇的地方;那道土墙早就塌了,盖起了新的集装箱式的高楼,他们就躲在飘扬的床单后面见面。希尔会给他讲讲外面世界的无关痛痒的故事,送给他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小玩意;艾德里安酷爱动手做一些小东西,希尔有机会的话还会给他捎带一些零件,鼓励他造个机器狗或者会做饭的小人。如今她这乏善可陈的生活点亮了一个新的光点,她开始期待这一天晚上格瓦会做什么饭,开始期待他的手滑过自己每一寸肌肤时那颤栗的触感,开始幻想自己的叫声和喘息从那样高的顶楼逸散出去后,能不能到达群星闪耀深处的地方。 她还是说不出这是怎样一种情绪,她只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心安。 她毕竟还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 “你犯不着这样。”哈珀向来刻薄的声音里终于含了几分温和,“如果你只是为了爽,以你的身份,可以挑大把的优质男人。” 希尔没有理这位可以把心事剖开来看的唯一挚友,只是默默吐着烟圈,看着它们在空中勾勒出奇形怪状的图案。 “还是说,你就是很享受这种价值观碰撞的感觉?我无法和观念不同的人交流。” “你我的观念也不尽然相同。” “不,我们是同类,只不过我比你更疯一点。”哈珀随意笑笑,露出惨白如骷髅的右臂。皱巴巴的皮肤紧紧扒在骨头上,她每一曲肘的时候,关节仿佛就要刺破那层老死的薄皮扎进袖子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社会还以公元纪年的时候,曾经有这样的两股思潮对垒。儿女质问父母,既然无法给他们带来美好幸福的生活,为什么要把他们生下来,在这炼狱一般的人间受难;而父母质问儿女,如果不是十月怀胎历经辛酸苦楚,你们根本没有看一眼这世间的机会,是父母赐予了他们享受风光雨露、可以穿着体面的衣服站在这里大放厥词的资格。儿女无法理解父母自作主张,父母无法理解儿女忘恩负义。 “抛开身份差距不谈,你和艾德里安依旧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但是这个差距却促使你们结合成了严丝合缝牢不可破的卯榫结构。希尔,你为什么会觉得愧疚?因为你觉得你认领了这个弟弟却没有给他像模像样的未来,你觉得你毁了他安稳平和的生活,他成了整个贫民区的罪人,他回不去了;而他却觉得是你把他带到了这世间,你是他神明一般的再生父母,他对你的依恋与爱恋超越了其他一切要素。你们就像上个故事里各自的翻版。” 是个很浅显易懂的道理。希尔无声地点了点头。 “所以如果你执意要维持这段畸形的关系,不妨放下自笞的情结,尝试去全心全意接受他爱他。做得到吗,希尔?”哈珀挂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但是这个故事一定会以悲剧收场的,希尔,人是太复杂的生物,有着太复杂的思绪,尽管这个时代夺走了很多独属于旧时代的美好高尚的情感,但人终究是人,他们一定会从新时代里抽丝剥茧提取出新的感情来填充自身。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们不是上个故事里各自的翻版,你们只是各自的影子。”她朝向两眼无神、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的老朋友,轻轻拾起那纸死亡预告书,“但是在结局到来之前,作为你的至交老友,我希望你可以放下一切包袱好好享受生活。” 她飘然离去,只留下当局者迷的希尔静坐在电脑前。哈珀从未直接介入希尔的感情世界,但是她就像一个可以看透一切心事的魔鬼,总能一语点醒梦中人。可是这次她没有醒,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梦中呢?她似懂非懂,她只记住了“放下一切包袱享受生活”这句话。 她的包袱是什么呢? 哈珀的“自笞”说得很恰当,她从始至终都是在赎莫须有的罪,放走十年前的艾德里安是因为她在赎人体实验的罪,陪十年后的艾德里安睡觉是因为她在赎毁了他正常生活的罪,她有一万个机会一万种权力随意宰割这个下等人,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可是她在一次次退让与牺牲,因为“自笞”已经内嵌于她的精神世界她的灵魂之中了,牢牢束缚住她的从来不是艾德里安也不是来自这个时代的规训,只是她为自己设下的圈套与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的自我感动的戏码。 现在她是将死之人了,如果就此与自己和解,会轻松很多。 和解吧,和解吧,解构自我这个矛盾体,重新看看这个世间,将十年前她亲手播下的种子周围疯长的杂草通通割掉,她会看到一片怎样澄明的天空,以及在那湛蓝的天空下,那朵洁白的蒲公英会怎样向她伸出柔软而分明的触角。 艾德里安始终是一个道德感薄弱的人。他见惯了新生儿因为体弱和疾病而大批大批的死去,也见过一家人因为各种矛盾大打出手甚至失手杀人,他见过了太多累死病死饿死老死,他丧失了对生命的敏感性,甚至可能从未拥有。也正是如此,他才会觉得为了追爱而杀人是一件不值得过分苛责的事情。短暂的失忆期间他或许曾为自己的罪行而觉得惶恐不安,可是恢复记忆后他想起来了事情的原由,想到了他的大伯因为嫉妒这个毛头小子能够攀附上公民区的大人物而想尽一切办法拖住他不让他走。他不允许有人背叛穷人的队列,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是无差别的实验品,都应该在臭水沟里祈求着多活一天多看一眼明天的太阳。他不允许有例外,有机会去享有那飞黄腾达的荣华。 于是艾德里安觉得杀了这个拦路虎也没什么大不了了。他没有量刑的概念,既然事出有因,他讨厌这个男人,于是他就凭借年轻优势敏捷而灵巧地杀了他,除掉了这个障碍。于是他觉得自己对希尔的爱完全大于自己对结束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的愧疚,他觉得他用狭隘自私的理由阻止了他去求爱寻爱,他该死,他罪有应得,而至于他在其他层面是不是一个好人,是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他并不关心。 他不懂得批判和辩证这些高级的思维艺术,他只会基于自我做出一些情感的权衡。在他心里,希尔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远比这一切沉重得多。 同样的,喜欢一个女人就要占有她,占有她的标志就是在她的身体上留下自己的标记,这就是他的野蛮逻辑。他或许懂得爱,但是他从小到大看惯了街头巷尾恬不知耻的表演,他不可能懂得爱的高级表达方式。 那就教他“爱”的高级表达方式吧。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她剩下的时间里她要好好享受生活,好好享受“被爱”的快乐;她已经体验过了被爱的床笫之欢,那么除此之外,她想在其他方面其他细节也享受一下这种感觉。 她为艾德里安准备了一套学生模样的休闲衣服,她开始在工作并不繁忙的夜晚领着艾德里安去远离科研中心的商业区吃饭。明河公民区分为居民区、商业区、社教区、科研区四部分,他们在每一条街巷里穿梭横行,希尔会不停地喝酒但永远不会喝醉,会点一个海鲜拼盘然后不顾形象地扣着蟹黄或者使劲嚼着很有咬劲的大鱿鱼。艾德里安尽管换了体面的衣服但总改不掉二十年来积攒起来的小毛病坏习惯,希尔就会迷蒙着半醉的醉眼打他的手,告诉他你不应该这样应该那样,这时艾德里安就会凑过来把她嘴角的酱料舔掉,同时半调侃半无理取闹地说着你的举止也算不上文雅。 是啊,希尔在心里默默地想,她是科研区的一把手领导者,她习惯于吃高能量的能量棒或者干脆以注射营养液代替吃饭,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到“烟火气”是个什么概念了。她从居民区成长起来,很小的时候,她也曾这样满怀好奇地走街串巷,在冰冷的蓝光里捡拾悠悠饭香与温暖的黄色光芒。她很高兴能有个机会暂且放下主任的身份,以居民区一个普普通通的公民身份重走一遍这个浩大的梦境。真像是一个梦啊,她看着身侧单薄却高大的身影,看着他手里提着自己刚买的首饰与衣服,她真觉得在人生的末路能与一个爱着自己的男人并肩而行多像一场幻影。 在天亮之前存续的幻影。 她买了一套夜行衣,泛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可以自行接入系统开发功能。实验室里她有成百上千套这样的紧身衣服,设计了防辐射的特殊涂装,可以让她在危险区域内来去自如。她看出来艾德里安很喜欢这种款式的衣服,便故意换了一套从试衣间里出来,那个时候商场还差半小时关门,人流稀少,服务员都窝在一角打麻将,没人去管这对“情侣”。于是当希尔穿着将身材完美勾勒出来的衣服走出试衣间时,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勾勒出一个微笑,就被艾德里安一把又推了进去。他们一直磨到了打烊的时刻才出来,为了掩饰裙摆的部分被揉出的皱纹与其他痕迹,艾德里安很贴心地把自己随身的长外套罩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还一起去飙车。他们来到了明河最大的游乐场,租了一辆飞天摩托,在空中尖啸着划过浓重的黑雾;希尔时刻照顾着他朦胧的视力紧紧靠在他身侧,又暗暗主导着路线不让他看到城区边缘的贫民窟,他们就这样在半空中肆意游荡着,一直晃到游戏时间结束、定时程序唤醒,车子风一般地冲回地面上的售票处,但他们却在半途中一跃而下,精准而轻巧地落在了一个蘑菇小屋的屋顶。这是一株巨型的白玉菇城堡,高度和摩天轮齐平、几乎达到了高塔的腰间,在他们脚下,游客们正沿着旋转楼梯拾阶而上或者坐着电梯直冲顶楼,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他们头顶,天台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女人正半裸着香肩享受着唇齿缠绵。 他们一起走遍了除高塔和贫民区之外的每个角落,时间在激荡的欢声笑语中悄然溜走,小半年过去,冬天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