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08 (未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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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08. 火舌慢慢舔舐着信帛,青年看着最后的一寸丝缕化作飞灰,才转身向孙思邈投去略带歉意的目光:“孙伯伯勿怪。凌雪阁最顶尖的两个小组自相残杀,他们阁内恐怕都被人摆弄于股掌之间。现在让阿裴知道,无非是让他去趟浑水。” 孙思邈捋须,一手轻轻给枕在他膝上的谷之岚拍背:“这些事,你们年轻人拿主意。你需明白,他该知晓时,也自会知晓。” “这是当然。”东方宇轩看着从梦魇中稍缓的女孩,片刻后叹了口气,“不过推背图既已取出。如今送去给九龄公的不过是个空盒。阿裴所求,我至少可以给他一个名字。” 他思忖着走到桌边,忽然嗤笑:“反正那晚之后,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桌上的铜镜,照出青年的脸上戏谑和谋算的神情。这张脸,若非与十几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奇男子太像,恐怕还真会显得有些与年龄不符的违和。 东方宇轩忽然看到铜镜里自己的倒影,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若他问起,便搪塞两句……” “叶兄,可是店家有何顾虑?” 裴元从楼上下来,见叶英还在与店家商量,便急了两步:“我就是大夫,那位娘子所中之毒并不难解,我们只想让她在此安心休憩,还请店家通融。” “无妨、无妨……”却见柜台后的老人摆摆手,只是看了眼叶英欲言又止。 而叶英眼神也有点躲闪:“只有两间上房,恐怕要委屈先生。” 老丈抱歉道:“着实是这镇上平素也没什么人来,小店原本上房就没几间,此刻又正在修缮,只剩两间了。” 裴元不明所以:“叶兄和那位娘子就在上房吧,我住通铺也行。” 他说着就要去掏荷包,被叶英给按住了:“叶某已经要了两间上房,先生不嫌弃,便与叶某一处。若是那位娘子突然醒转,凡事也好照应。” 大夫想了想也在理,就随了他:“那娘子所中之毒虽奇,但如何解我已有了些想法,叶兄可愿陪我走一趟?” 叶英应了,与他携去,临走前对店家点点头。 直到入夜时分,巴陵这个小客栈都一如既往地安静。店家刚把门板码上,转身去擦桌椅,只听咚咚咚急响,老丈还没来得及应声,嘣地门板就被推倒在地。 “呸,什么玩意儿!”白衣人满身风尘仆仆,大步跨进门,老丈赶紧上来作揖:“客官,客官我们这里没有房了呀,没有房了。” 却见这白衣人噔地一锭银放在桌上,“上房也好,通铺也好,我且问你这儿有没有来过两个江湖客?” “没、没……”店家编了许久的话直接被白衣人的刀柄抵在喉咙里。 “是吗?这镇上就你一家客栈,他们往川蜀去必会留宿。”白衣人冷笑了声,“老人家,如果有个穿黄衣服的让你什么都别说,那你就继续闭嘴,我住进来,没人知道,懂吗?” “没……他说没房了……”老丈吓得双手抱紧桌腿,颤巍巍地道:“那位郎君说他包了这里,出钱没他多的都说没房了!” 方宇谦噎住,顿时气道:“他出多少?!我也把你这里包了!” “一两金。” 清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叶英抱着剑立在庭中,正抬头赏月,仿佛完全不在意方宇谦的出现。 “怎地就你一人?裴元那小子呢?叫他出来与我说话!” 可叶英恍若未闻,身也不转,脚下未动,似乎毫无防备。方宇谦却不敢轻易动作,只抬刀指着叶英道:“叶庄主,方家已派出人手来到中原,那小子迟早会被捉回东海,报出少主下落。你藏剑,是否真要与方家作对?” “藏剑只知有恩当报,有怨当还。”叶英偏了偏脑袋,似是困惑:“倒是阁下既口口声声寻主,又如何作‘主’,叫方家与藏剑为敌呢?” “你!”方宇谦狠瞪他一眼,又仔细打量了下他怀中的荧惑剑:“哼……看来你也不能每次都用那柄邪剑。无妨,待我找到重铸断水流的材料,再与你一试刀剑高下不迟!” “……”叶英没接他的话,却也瞥了眼他的刀:“此刀无心纷争。落于你手,无异美玉蒙尘。” “哦?”方宇谦不怒反笑:“却好过需要依靠邪剑提升修为者,早晚不过一只剑下鬼罢了!” 沉默间剑意充斥周遭。然而眼前斑驳出现的漆黑扩大,叶英眉心微蹙,此时动武对他未必是最好选择。 所幸方宇谦兵器受损,逞了一时口快,转瞬就长笑而去。叶英刚松了口气,却听得客栈内传出碎瓷声,他只得强制自己内息平静下来,恢复视力。 “我的脸!这不是我的脸!我要我的脸啊!” 房内满目凌乱,妆台铜镜被砸在地上,在其中翻滚的女子身姿曼妙,却是一张堆满褶皱的苍老容颜,而她脸侧更是因为一道划口,血迹斑斑。 裴元避开她手中挥舞的那根银簪,快速点了她几个xue道,才能处理她脸上的伤口。 “这不是我的脸……都是那个贱婢害我……灵奴!贱婢!”女子已无力动弹,但依然口中不停。裴元边用手帕捂住她眼睛以防眼泪污染,一边给她涂药。而后端过药碗将人扶起来道:“不要再闹了,我给你解xue,你好好喝药。” 叶英此时进来,就看到裴元半抱着那女子喂药,喝几口还要说上几句话让她平静。 他们救起这女子已有两日。女子名为香香,自称是来自南海一座小佛国的公主,乘南洋商会的船入唐,本应与唐皇为妃,却被侍女陷害毁了容貌,顶替其身份入宫。 然而她无法拿出任何证据说明这番说辞。叶英和裴元相顾都有些狐疑,便只安慰她能将其身上余毒祛除,保全性命。只是这香香对容貌重视得近乎执拗,得知衰老的容颜无法恢复后,时常就会崩溃发狂。裴元除了让她喝药时好言相劝,别的时间就尽量让她睡着。 药一喂完,裴元翻手三根金针夹在指尖,转瞬刺入女子xue位。只见香香逐渐困顿,最后的视线却落在后面的叶英身上:“还我、我的脸……”便昏睡过去。 “唉。”把人搬上床后裴元抹了把汗,转身看到叶英也只能无奈地笑笑:“你先回去,我今晚守着以免再出状况。” “今夜我守着,你去休息吧。”叶英看着他。 裴元摇头:“半夜取出金针她又会醒,看到你这张脸她不更得疯?” 叶英纹丝不动,裴元料想对方又在酝酿留下来的理由,便近前牵住他袖摆,劝哄的语气和刚才如出一辙:“总不能两个人都耗着。只待天明店家来了,我便回房去可好?” 叶英挑了挑眉。 不出意料,接下来的五天,裴元仍是得盯着香香吃药,一走她便开始哭,稍不注意又有轻生之念。每晚还需用金针让她睡去,又得守夜,以免金针在体内太久,弄得裴元整日睡不足四个时辰。终于第五天清晨裴元回到房间,往床上一倒,直接睡得人事不知。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 叶英就抱剑倚在床头小憩,要下床根本没法不惊动他。 这时刻难得的静谧。裴元揉了揉眼,枕臂侧躺,看着剑者沉静的面容。 虽然从南屏山以来,他们起卧行止都在一处,却总觉得太久没能好好看会儿叶英,听听平稳规律的呼吸,或是偷偷趁对方睡着的时候凑近,用眼神巡游过茜色的唇,英挺的眉和那记引人采撷的梅印。 裴元还在暗自窃喜对方这次睡得真熟,膝下压着的被子却突然一抽空,他重心不稳,往前就要撞上叶英的嘴——! “唔。”好险他足够敏捷,一手撑住床头。药王首徒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抬头狠狠瞪向某个悠哉叹气的人。叶英的神情说不好是得意还是遗憾,含笑看着裴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再睡会吧,店家已经送药去了。” 这语气太温柔,大夫可不敢多听。他翻坐起来:“我还是去看着吧,送了药她也未必会吃。人一旦入执,便易催生心疾。越早疏导,越有好转的可能。” 叶英慢慢移开了横在床上的长腿,注视着大夫跳下地:“既是心疾,先生可有把握,让那娘子打开心扉?” “自然不能。但病人既到我手中,不得不治。” 他利落穿戴好,忽然定定看了叶英片刻:“这耽搁的两天,叶兄还有要事在身,是否要……先行一步……” 他最后几个字的声音不自觉小了下来。只因叶英缓缓站起,走到他面前。 “先生,是希望叶某先离开?”叶英问得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但莫名就有一种压迫感,叫裴元打了个激灵。 那双漆黑的瞳仁盯着他细细地看,好半会儿,仿佛把人的魂魄摸透了,才露出一丝浮于面上的浅笑:“叶某给先生碍事了?” 裴元的眼睛睁大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叶英问的是什么:“……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急着找五郎,我怕耽误你才……我也只打算等她愿意自己服药,好歹不再自伤性命,之后哪管这么多!” 他就越解释越急,脸都有点泛红。叶英总算不盯着他了,只是闷声闷调的:“若娘子她一直不肯接受呢?先生也曾说过,心病难医。” 这话让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千里外的亲人。 裴元沉默片刻:“你说得对。但此时就走……” “譬如三弟心疾,便是不破不立的道理。或许入执者,皆是要寻得这‘破’的解法。”叶英说着拿出一封书信,点了点医者的心口。 裴元看到封上熟悉的笔迹,忙不迭拆开,从第一句念了起来:“开元十六年……谷云天……凌雪阁五人小组‘姬歌和赋进君仪’……” “姬、歌、和、赋、进、君、仪?”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每个字,最后却徒然睁大,竟是失声:“于长安全军覆没?全死了?!” 叶英的容色也微变:“你去查了凌雪阁?” “我托方……东方查的。”裴元满眼的不可置信:“‘姬歌和赋进君仪’就是杀害谷家满门的凶手,可是,全死了?” 可他又怔怔摇头:“不可能……那他们幕后主使者是谁!凌雪阁为什么又要害谷家?!是背后的——凌雪阁背后不是当今圣人?!” 信帛被狠狠拍在桌上,医者眼中恨火骤燃,急促地来回走了几步:“东方这信太过简略,肯定还有内情。我得自己去查,我得回去问清楚! “庙堂之事纠葛复杂,先生不可冲动。” 他的胳膊立刻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才意识到叶英将他反应都看在眼里,裴元有些见窘:“我……对了!这次襄助天策府,皇甫将军也在,或能打听到一点姐夫在庙堂上的事情。” 医者睫毛飞快地闪动,在心中将思绪一一理过:“我得赶在大雪封山前入滇,香娘……我留点盘缠,她也能在此有个安身之所。 他自觉妥帖,再抬眼看叶英时却不见对方露出赞同的神情。 叶英别过头,直直地望着某处。 他面上像在沉思,也像是对裴元的安排仍有不满,就摆张脸要人去猜。 裴元轻叹口气,这段时间的同行他算是发现了,要叶英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全凭他自己“望闻问切”。 猜对了,对方亮着眼睛你去哪他跟哪;猜错了,叶英也不作声,木讷地抱着剑一催一动。就好比每次裴元劝他回房先睡那样。 然而医者骨子里有些隐隐的傲气。他哪怕每次都猜准叶英的心思,处处显得体贴,也绝不先开口,绝不主动走这最后一步。 于是他学会顺着叶英的心思,又不完全顺着他的意。只要叶英不明确说出来想要如何,他就折中二人的意见,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 他的折中也很有套技巧。就当他再次牵住叶英衣袖,想要软言两句的瞬间,裴元手背上一紧,整个人被突然拽得又差点撞进叶英怀里。 “怎么了?” 裴元回头,发现叶英方才取出书信的箱子在背后倒下来,原是他踩着了箱子里没收好的一截布料,霎时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全摊在地上。 “这是……?” 裴元蹲下,发现全是金玄相间的布料,还有一张鞣好的兽皮。他摸着皮质似乎很新,不由讶道: “你去猎狐了?” 那天他们去给香香采药,他看到桃丘上的野狐,便也想做件大毞准备入滇后御寒之用。这几日折腾得他根本抽不出时间,哪里想到,叶英何其有心。 “嗯。” 叶英却将这些衣料又丢回箱子里:“此地买不到精细的料子,我去问过镇上的裁缝店,怕是没法在先生入滇前赶制出一件大毞。” 他有点郁闷,再次意识到自己着实不擅这些琐事。制作一件厚实的冬衣最是花时间,裴元得赶在滇境大雪封山之前入军营,到那时就算自己找人做好了衣服,又要怎么送去? 但大夫捧着那狐皮不愿放开:“既然是大庄主你亲自猎的,总得做点什么,不能浪费。生如参商,谁知再见何时?好歹留个纪念。” 叶英看他眉眼喜色,也跟着笑笑。片刻后,却轻声问了句:“先生是喜欢淇水之狐,还是南山之狐?” 裴元立时耳朵起了热度,刻意别过头不去看叶英:“南山雄狐,绥绥我怀。” 但他忍不住又嘟囔道:“……哪能自比齐襄的?” “的确不比。”叶英点点头,说罢理直气壮地将那狐皮从裴元手里一抽,趁着裴元转身的空挡,又用那件琥珀花毞将人罩住。 “但葛屦五两,冠緌成双却是没错。这件毞衣既然赠与先生入滇,叶某只能用先、生、喜、欢、的狐皮,再去做件制式同样的了。等明年滇境雪融时,叶某再来接先生前去南海。” “你从川蜀办完事,可会路过滇境?”裴元捂着他的大毞,眼里有跃动的光:“若说定了,我今晚便去和香娘做个交代,明日我们就出发。” “哼。”叶英眯眼瞥他,又忍不住笑意:“一言为定。” 出乎意料地,香香对他们要离开的安排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想来沦落如此境地,她对更糟的情况也无太多恐惧,所幸失去了最为珍视的容貌后,她再遇到的人,反而都仁慈了许多。 “那贱婢必然不会再用之前的名字,但既然敢顶替我当了皇妃,她的行踪便难再掩藏。总有一日,总有一日……”香香轻柔地抚摸着怀中小猴儿的毛,眼尾的褶皱堆积到一起,眼眸中却是与面容全然不符的,因仇恨而蓬勃的生机。 裴元顿时并不想说太多了。他不知道该喜该忧,不知道这女子有什么打算,又会有怎样的未来。他只希望自己不会后悔救了谁。他本想告辞出去,回首却看到抱剑倚在门外等的叶英,忽然又转身道: “娘子既称从南洋佛国而来,不知可否听过南海寒铁?” “怎么没听过?”香香惯有一副骄矜的语气:“传说可造出无上神兵的秘宝,就在泣月岛的乾达婆城中。这泣月岛人人都能去,去了也捡得些铸兵器的石头,绝找不到寒铁在何处。” 她说到这大概是想笑的,可银铃般的嗓音如今变成沙哑桀笑。于是她只阴沉地扯了扯嘴角,抬手指着裴元腰间:“你那只笔就是万佚石制的,我没说错吧?” “是。”裴元被她点出,脸色变得沉肃:“此笔名为‘死念’。” 叶英背对屋内,眉头轻蹙了下。 “啧啧,泣月岛。据说就是鲛女对月泣珠,落下这些让人伤心的石头堆成的。寒铁乃极寒极坚之物,怎会浮于海上?我听父王说过,所谓乾达婆城其实就是海中巨兽所吐蜃气,寒铁埋于泣月岛下的海底,自然有不惊动巨兽而取得的方法。” “向娘子请教。”裴元叉手作了一礼,看得出香香很受用,她抬起下巴点了点门外:“此法非一人之力可成。大夫如此俊俏,若是被那巨兽所伤就太可惜了,让你那朋友也进来听罢。” 当晚裴元没有再守在香香房里,只是接连几天睡眠不足,让他沾床就犯困,偏生叶英还在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仿佛要补上之前所有错过的时间。裴元也不敢怠慢他叶大庄主,就硬顶着困意陪聊。 “……先生也是她群下之臣。” 裴元打了个激灵,猛地把脑袋从枕头里拔起来:“什么?” 叶英在给枕边的剑盖被子,声音小得像在自言自语:“临走前香娘说,若她容貌未毁,先生也会是她裙下之臣。” “不可能。”裴元翻了个白眼又倒回床上:“我不是画过了吗,她又不会舞剑……” “哦。”叶英规规矩矩躺好:“忆盈楼的娘子们会舞剑。” “……不是……”裴元已经有气无力了,两眼半睁着盯住床头烛火,绝望地想为什么叶英还不熄灯,“此子昭质阳阳,目若璨星……” “嗯。”叶英给自己也盖好被子,满意地应声。 “就是小气了点,不给我狐皮,也不给我看病,有钱包店没钱给我多一张床……” 大夫的话音带着困意逐渐变轻,叶英唇边笑意渐深。他睁着眼凝视着上方的黑暗,却悄悄在被子底下,握住了裴大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