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玄奘

    “你真的相信，人类曾经在星星间来去自如吗？”

    听到问题的有两人。一人方才在走神，此时缓缓地把心思拉回来。

    另一人狐疑地看向了提问的男生。“你问我们‘信不信’？”她重复了一遍问题，接着肯定道，“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

    “是么？”提问的男生似乎并没有料到这个回答。

    “我还‘相信’我们真的在系外有过定居点。”第一人也加入了这个话题。她叫梁欣怡，此时随口干脆也替同伴表态了，“千帆也相信。我们都相信。”

    第二人就是欣怡口中的千帆，在家里是她的表姐，最近几年都和她一起上放学。两人经常交流，现在已经非常熟悉彼此的想法。梁欣怡并没有走过表姐那么多的路，不过很多问题上看法一致。

    “你们很激进。”这男生温和地说。

    这可能构成一种后方小镇的居民都避之不及的严重指控。但她们与他认识了一个月，很熟悉他的品性。他不爱与人争论，这时这样讲想必也不是为了挑衅，大概只是年轻又无知。

    系外定居点的记载是否可信，是本事时代一个常被用来划分思想光谱的题目。在他们定居的后方小镇，“正确”的回答是“没考虑过”。如果非要选一个，应当回答“伪史”。

    但显然，街上正走着一伙异端。

    隋千帆又露出那副疑惑的表情，让小明开始怀疑自己问错了问题。而作表妹的梁欣怡在这种问题上不给任何人留情面：“小明你也是。你昨天的作文引用了玄奘的诗歌。”

    欣怡这时也反应过来，这是一次试探。她看向表姐，但千帆没有斥责她，而是因为成功地对上了一个暗号一样愉快地笑了，她愿意和欣怡对小明承认，他们正读着共同的地下诗人。但小明听到这句没有反应，还在等着下文似的。

    她们又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吃惊地看着他。

    “小明，你说说——玄奘是谁？”

    他的大名是裘小明。他的朋友们一致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十分滑稽，因此喜欢在开玩笑前慎重其事地喊一遍。这时他不明白话题也什么突然转向了诗歌，但是还是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他是一位上古时代的中文作家。”小明回答地很有底气，“还是旅行家，写了很多关于比较文学和语言学理论的书……”

    “但是你知道，那是超音速飞机之前几千年的事情了吧……”梁欣怡打断他，给出提示，“然而，她很喜欢的主题居然是亲友间不同的居住区之间的通讯延迟——这根本不是她的年代应该面临的问题。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不觉得奇怪。通讯技术也需要发展的。在量子通讯大规模应用之前，上古时代在一光年的距离里内也会产生显著延迟。”他说。

    “欣怡，我们作弊了！”隋千帆这回抢在了激动地立即要反驳的欣怡前面，“这不公平，小明没有读过全诗。他只看了文摘——小明，是不是这样？”

    小明点点头，“我下午在杂志看见一句摘录，就在作文用了。有问题吗？”

    欣怡动作很快已经找到全诗，投影了出来。为了显示效果，投在了路边的墙面上。小明认得，这栋建筑是供电局，此时并无人来往，透过窗户看不见地下室里面，但应当每人。他们于是都停下脚步，这块墙粗糙程度正好，欣怡不是第一次在这里投东西了。

    千帆指着第一段：“这是通讯延迟。”

    她划向第二段，“季节问题，也就是你引用的段落。可以，地球也有黄赤夹角。”

    接着是第三段。

    “——这句的‘环绕的神迹’一种解读是指木星环。”

    “但我不相信。”梁欣怡插话。“高速公路时代是不会有山神信仰的！进入太空的人类能对家门口的行星环有什么演绎？”

    小明此时被第三段吸引住了，他没有要求欣怡缩放，只是下意识的靠前走了一步，几乎马上就要伸出手去触碰墙面了，但他只是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千帆注意到了小明的多少有些可笑的动作，还是接了欣怡的话。她以一种长辈特有的包容望着欣怡，却问了一个残忍的问题，“你出过山里吗？”

    “我前几个月还和你去过呀。”梁欣怡毫不犹豫地说。她随表姐去过好几次南边山谷。接着又意识这是顺着山神的比喻在问。她没有离开过太阳系，甚至没有去过火星。那么算是没有“出过山”的。

    “但玄奘是出过的。”欣怡有些闷闷不乐。这是一个她不太想提及的话题，她们一般默契的避开，此时她也说不出口。但欣怡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她懂得那不过是一些硅酸盐。——就算是我，也不会相信那是神祇的陈设！没人会信的。”

    说完，她想寻求小明的支持，想他看过去才终于留意到了小明异常的沉默。裘小明看上去有了自己的理解。因此欣怡没有讲下去，而是等他先说自己的想法。

    但小明只是把目光移向作者简介，半晌后说，“这里没有提半句文学。”

    “玄奘是联合国末期支持大规模重启星际远航活动的院士，那个时候的工程院很有地位。她只是业余写一些诗。”梁欣怡于是详细地解释，“她的名字来源于你所说的上古僧侣。但玄奘院士据信生活在人类有七个定居星球的时代。七个！你敢相信吗？我们目前掌握的宜居星球都快只剩下两个了。当时我们在火星还有行省！说不定她就出生在太阳系外！甚至银河系外！”

    他们早已收起投影，继续走动起来。梁欣怡因此边走边说，说完这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后，自己也沉默了一会，“但也有理论认为，人类的身体能承受的加速度的极限使得我们在有意义的时间内能航行的距离也存在很低的上界，在这个范围内，可能没有宜居星球。或许曾经我们有的是一些太阳系内的人造星体。。。”

    千帆也看过相关的讨论，她点了点头，但和欣怡一样其实并不赞同结论，“这都是以我们现有的技术和知识进行的猜测。但我们分明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些问题曾经都是有解的。我们花了几个世纪发现过，现在必须重走了……”

    “魔鬼桥。”小明听到这里笑了，“这个也是地球上的，是不是？古罗马帝国建造的拱桥，在帝国衰落后被认为是魔鬼协助建造的。现在，月球定居点长远来看是否宜居，都能在议会吵上三个月。有人正尝试论证人类的生理结构只能适应地球。”

    “你得找点正规教材看看……”千帆悠悠道，“你的古代史学的都太偏了。你上次说你mama是地理学家，她不学历史？”

    “我真不理解这有什么好论证的。”欣怡道，“他们明明都来了。”

    她没有说“他们”指谁，但似乎每个人都听懂了。按现有千帆和欣怡所“相信”的历史“证据”，人类在诸多恒星系都有过星球改造的成功案例并且长期有大量人口定居的。随后因为分裂，地球这一支没有能跨越太阳系的航行技术了，更遑论穿过星际物质了。然而几乎没理由相信，太阳系外的人类后裔是死亡了。而且在现在的地球上，实际上是有声称自己为外星人（太阳系外人）的团体的。这就是最充分的证据。

    “在拜仁那边……”欣怡看小明似乎怔住了，还是又解说道，“很多人都说拜仁人是和外星人做了交易，才这样强大。他们不会漂浮在外太空几千年，只是最近才落地吧？临近恒星系我们都有探测器。这么说，他们几乎肯定是来自三百光年以外的地方的。——他们一定非常地发达。”

    “这不是假说。”千帆替她纠正道，又看着小明，“拜仁军自己也承认，是官方公开的，只是大家当笑话。你也读到过吧？——轮到我问你了，你信不信？”

    “但很多人会觉得……”小明似乎竭力委婉，“这只是为了掩饰更不可告人的工程的一个编造出来的荒诞故事。也没人真的见过...”

    欣怡叹了口气，“拜仁军还有什么不敢示人的。他们有60席。”

    “那么，什么是’环绕的神迹‘呢？”千帆突然冲着小明问道，“你看懂了，还没说呢。”

    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迟疑了许久还是停下了脚步。隋千帆注意到小明嘴角有一丝弧度。他自己可能并未察觉到。小明不与人对视的时候，几乎从来不笑。他笑起来很有可爱，但似乎他愿意只将笑容用在打招呼上。但刚刚他看着前面的路，听到了这个问题，居然笑了。

    “戴森云。”他说。

    欣怡大笑，“你该去研究这个。这正是另一种主流猜测。戴森云的形状是模拟一种针对日冕的传说。因为古代人认为太阳风暴是太阳神在撒网，以捕捉路过的偷盗它能量的小鬼。能坐在’神‘位上的，只有我们的太阳。”

    “是建造戴森云之人。”小明摇头，“对新兴文明来说，自己恒星上这样浩大项目蕴含的工程学体系和维护它需要的资源是只能用远古的神灵之力来类比了。——它是神迹，也就是天然圣殿本身，戴森云的存在就是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