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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饭局

    

四、饭局



    德国胶片无销货,市面上流通的正是美国胶片,林槐生与美国人做生意,首要争的还是能稳住前景的钱,假使资金堵住,付出的心血也容易成枉然。好在他从前和同事合拍的影戏销路顺畅,座无虚席,令他囤下一笔丰厚的资金继续筹备新戏。他这时候有好几个拍档,一个叫马霖濡,一个叫秦楚明,他们在映华影业同时做制片人也做导演,话语权不低,业界名声也够响亮。天津一家报刊划出文艺界面供影评曝光,点评的多是他们映华影业出品的电影,他们拍新闻片也拍长故事片,长故事片的类型主要集中在伦理、黑色侦探、武侠古装和摩登风月,三人各自有擅长的类型和倾向,胸襟不贫乏,视野也在逐步开阔,确实称得上上海电影界的佼佼者。

    林槐生善拍伦理片,不只是爱情的,还包括家庭和社会问题的片子,影评人写他常常借此针砭时弊,发人深省。这回他倒是轻松一些,拍的是罗曼蒂克爱情片,可剧本是马霖濡写的,这位风月场老手的笔触忽然有些浮夸,还搀了点牛鬼蛇神的色彩在里面,因此,陈沛兰粗读一遍以后,有些枉然,又听见跟她一同从新加坡到上海的小刘一会儿吱吱吱憋笑,一会儿哭得眼泪滴答流。

    这个故事讲的是上海名门望族的一对同父异母兄妹的luanlun纪事,meimei梅琳患了一场大病去世,兄长梅丰在半夜看见她的鬼魂,梅琳总算可以不顾一切地向兄长控诉,在世之前父亲重男轻女,骄横跋扈,母亲羸羸弱弱,任人摆布,而她生来就是个被欺负的怪小孩,得不到父母亲的宠爱,又不经意受初恋情人的诱导吸食了鸦片误入歧途而患上恶疾,正当她病如苍白死鬼之时,兄长越来越上正道,成为人人敬仰的正人君子,并且有一门婚事,对方也是名门望族的大小姐。他们一家人都极少关心她,父母亲倍爱他胜过她这一将死之人,足以激起她的嫉妒绝望和恨意,而这嫉妒里又掺杂着丝丝密密的爱恋,穿针走线般绕成一团海棠红的毛线球。梅琳没有喝下孟婆汤,而是借了一礼拜期限,做一个人形孤魂,要还她女儿身逆从前境遇。

    月光蒸蒸发亮,云海翻浪,梅琳重新回到旧宅,琢磨着是引诱梅丰跌进鸦片陷阱,还是在虚实紊乱的深夜里摒弃做人时与他根深蒂固的血缘联结,再放肆地谄媚他,勾引他,讽刺他,背叛他,玩弄他。梅琳认为兄长厌恶鸦片,清高而不好淌进这个混沌局面,可她又不自信先前的血缘羁绊能让他爱她。梅丰见到梅琳的鬼魂以后吓了一跳,她还是穿着那身玫红锦绣鸟旗袍,坐在镜子前正思虑。肝肠寸断,她百般勾引他,在最后一日流着泪说兄长我是如此敬爱你舍不得你可你为什么在我生的时候从不看我一眼啊,她本是要发怒用香炉砸他头颅,不忍心,又痴痴亲吻他,胭脂红帘子终于垂怜这复杂的缠绵之事而哗然一落,结局是他自愿饮毒而死,与她共丧黄泉私婚,留下可怜可恨的父母亲和惊愕的大小姐。

    小刘讲,亚当是人,夏娃是鬼,在伊甸园里偷食禁果没有被惩罚,最后这结局也是夏娃心之所向,终得其所。陈沛兰把剧本放在桌子上,摸了摸扎进耳垂的珍珠配饰,转啊转,转得耳朵发烫,却没有任何评价,只是问何人要演梅丰。小刘从故事回过神来,蹭蹭鼻子答,是映华影业的演员杜昱。

    霞飞路鸟声绵延的时候,詹姆斯选了僻静之处邀众人共进晚餐,这圆桌围着的就是林槐生、马霖濡、秦楚明、杜昱、陈沛兰和另一位女演员林潇潇。陈沛兰第一次见这部电影的主创们,她猜到林槐生是导演,没想到正是与自己合作的导演,马霖濡是编剧,杜昱是饰演梅丰的男演员,而林潇潇则饰演梅丰的未婚妻,至于秦楚明,他多半是来凑热闹的。这一桌满汉全席,清蒸水煮爆炒煎炸应有尽有,詹姆斯要了白酒和红酒,似是不醉不归。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杜昱对着远道而来的詹姆斯和陈沛兰做了个自我介绍,陈沛兰打量他一眼,一下子就能代入到梅丰的角色里头,他是衬的,眼神有些飘忽,藏着点忧郁,不知在忧郁什么,像是一个静谧的旷野,很渺远,她忽然莫名其妙就共情起来了。能在旷野里旁若无人地演戏,她觉得他会是个好对手。

    林槐生听马霖濡和詹姆斯谈笑风生,从亲身轶事讲到创作思路,酒还未下肚几杯就摇晃旧话,原来又是老生常谈,早已在达成合作意愿前讲过两三遍。吃饭时人人各怀心事,林槐生也不作话,看詹姆斯继续逢场作戏,夹一颗狮子头到马霖濡空荡荡的碗里。陈沛兰喝着热汤,对勺子吹散涟漪,几只眼睛的形状,她吃进去,吃到胡椒和鱼鲜味。林潇潇本来眼睛只停留在马霖濡身上,无聊起意又转头询问杜昱近况,她说她不太喝鱼汤,轻轻把碗推向他,杜昱的眼神里少了那点忧郁,应该是汤雾洗去的。秦楚明贴心地在给旁人添菜添酒水。

    马霖濡的声音最豪迈响亮,他讲古,讲史,讲浪荡情和梦,讲一座都市,然后问陈沛兰一个问题:“天鹅夫人,你可知你为什么是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

    陈沛兰听后未被问住,放下汤勺,用绢布清雅抿嘴,慢条斯理地说:“我想这个问题应由导演作答最为合适。我不明所以然,只是清楚地知道我要演一个痴情的中国女人,”她说到这里忽而笑看詹姆斯,眼睛弯如月牙,继续道:“应该说是个女鬼,可能老板想要我多多尝试一些新的角色而给了我这个机会,至于我是不是最佳人选嘛,那真的要问导演了。”

    众人等待答案,林槐生接到问题,淡笑:“我第一次见陈小姐,就被她眼神里的怀思吸引,不是对男女之情的怀思,而是让人猜不透拿不准的眷恋,梅琳这个角色需要这样的眷恋。詹姆斯先生说要多一些特写镜头,与我之前所想是异曲同工之妙,我们都看到了陈小姐眼神一动的故事感。”

    陈沛兰听着却有些不舒服,褒贬易辩,这话却在褒贬的中间做模棱两可的模样,且旁人的评价有如加之于身的枷锁,时刻以演员的身份禁锢她,好似她不是个有血有rou的人一样。她怕她敏感,敏感到连心事都藏掖得当,不知愁闷。她是无话可说的,也不予奉陪客套话,继续喝汤。

    詹姆斯开口道:“林导的眼睛果然犀利,是这么说吧,眼睛?哦,是眼光。希望以后能把婕斯敏介绍给你们,婕斯敏是天鹅的北美经纪人,她向我力荐这位美丽大方的华裔女演员来上海参演我们安吉拉投资的电影。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天鹅早前演过许多角色,一开始是女酒保、东方面孔舞女、唐人街裁缝店的女孩,诸如此类,后来是有极强报复心而神秘的女性,一度吸引票房,婕斯敏再三提醒我不要小看天鹅,那我想她应该能胜任许多不同的角色,例如梅琳。”

    马霖濡拍手叫好,附和:“对,陈小姐能来参演我这个剧本实在是太好了,”然后介绍道:“我们杜昱先生以前是戏剧演员,在戏剧社与上海活跃的剧作家们一起合作过,我和他认识源于一九二四年,我在当地的文学研究会与其中几位剧作家们探讨文艺理念,正好和他相识相知。像我这样的笔风和故事恰好也是有缘吸引到了同期写浪漫爱情故事的小说家,按报上讲就是鸳鸯蝴蝶派嘛,当时我们在探讨中国的戏剧、小说和电影的发展理念,杜昱先生就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詹姆斯略有耳闻,但不能完全明白。杜昱即刻谦虚地摇摇头,赶忙说:“其实我没有什么见解,着实班门弄斧,我演的多是爱情故事里的角色,经验上比较熟悉,观众也爱看,仅此而已,”转头补充:“林潇潇小姐是我的老搭档,我们曾经一起排练《西厢记》,在豫园演过一回,后来陆陆续续参演映华的故事片。”

    林潇潇有些错愕,转瞬含羞一笑,她的美是更为内敛的,眉毛娇俏如幼蚕,眼圆鼻细,茶觅朱唇,芳香留齿。她常演苦情戏,然而一乐也是有风铃的絮语在轻抚人心,极为动听。这让陈沛兰忆起: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林潇潇温婉地打趣:“我本想说不再参演这样的故事了,总是孤苦伶仃的,不是被辜负就是被欺负,我都要有些厌倦了,可是槐生还是来找我演,说这次有上海以外的女演员来合作,我忽然就期待呀,不然我天天对着这些面孔,都提不起精神呢。”

    林槐生和陈沛兰不约而同地笑了。陈沛兰终于开口:“林潇潇小姐,希望我们能一起愉快地度过这几个月。”

    “我非常荣幸能跟陈小姐合作,还请陈小姐以后多多指教我,给我讲些好莱坞的故事,我有心学习学习。”

    气氛热络,秦楚明举起酒杯,聚集各位酣畅淋漓碰杯,“各位,今日我就是个无名氏,来瞎凑合的,请大家不要介意,允许我自罚一杯赔罪,”说完一饮而尽。

    林槐生也难得饮尽,没几杯,结束的时候脸已有些泛红,而马霖濡更是喝到抱着凳椅作呕,詹姆斯酒量尚佳,也侧歪着头闭眼,秦楚明和杜昱是最清醒的两个男人,做贴心身后事,陈沛兰与林潇潇则在旁观,不插手也不在乎。

    两位佳人开始秘语,林潇潇与忙得涨红脸的杜昱换座位,靠拢陈沛兰,为她倒一杯热茶,讲:“陈小姐,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我本乏善可陈,见到你心思都顺畅许多,”她轻扫一眼马霖濡逞强的模样,清理干净后少了些风流倜傥,她重聚视线到陈沛兰的脸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们仨是好朋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夹中间的就是槐生,在厂里他们不总是一起出现,但每部戏结束后他们定会聚聚喝上几杯,兴致一高就变成这幅模样,还请不要见怪。”

    陈沛兰轻笑:“我确实不欢喜这类场面。”

    林潇潇点头:“我也不欢喜,经常避得远远的,遇到这种状况都当是工作。”

    虽然声细,但林槐生听见了,便让阿欢带人来把马霖濡扛走,自行请詹姆斯起身一同出门食烟,杜昱和秦楚明坐下喝两杯茶,总算是告一段落。

    林潇潇抚一抚杜昱的手背,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讲话,似埋怨又似慰藉道:“下次你就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他死是他事。成天出入风月场所,他自己还不想要命咧,你何必自讨苦吃,管他那么多作甚。”杜昱听后摆摆手声称没事,林潇潇见惯也不继续讲。

    陈沛兰道别后离去,届时有小刘陪着,婀娜的背影将这纷纷扰扰的狼藉一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