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书屋 - 言情小说 - 火不灭在线阅读 - 拾柒 蔽芾

拾柒 蔽芾

    “各户家中可还有余粮?”

    “这…不巧。”贺显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也不由得凝重起来,“新种刚插苗,近两月恰好是最青黄不接的时候。各家都挺难过。”

    “……”

    应传安低头摩挲着手指,愁眉不展。

    “先别谈这个了。”贺显见她实在魂不守舍,“正午的日头实在毒辣,再在外头可呆不住,玄平不若先同我回屋避一避?”

    *

    郧阳热得名不虚传。应传安看贺显在前头开门,铁锁啷啷响,她感慨地摸了摸一路走来被晒红的脖子,迫不及待穿过小院躲进屋里,一入室内凉快得立竿见影。

    她看着贺显刚想说什么,一个女娃冲过来一把抱住贺显,差点儿没把人扑倒,应传安愣住了。

    她看着那大概四五岁的女娃,心里算了算时间,抬头难以置信,“…先生…几年未见,先生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也对,他今年也三十有一了,正常来说确实该成家立业了。

    “没有。”贺显一把将小孩拎开,“隔壁家的,估计又翻墙爬树爬进来的。我院里就这么一棵杨梅树结果能不能别总逮着薅。”

    应传安向院外看了眼,确实,院子里除了那棵树外寸草不生。

    那女娃挣扎:“我没有,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嘴边一圈红先擦擦。”贺显把人放下,“先回家吧,今天有客人。”

    “客人?”她转头打量应传安,“这个jiejie是谁呀?”

    “……”应传安察觉到贺显rou眼可见的沉默了,打了个暗号给他。

    “我的…学生。”贺显拍拍她的背把她往门外打发,“快回家,要吃一次性摘多点,天天翻来翻去的不安全。”

    人终于走了,两人间的氛围又渐渐沉下来,贺显看她再度消寂,叹了口气,出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应传安视线追随数秒,很快回神把斗笠摘了找地坐好低头看地板,直到身前传来嗒的一声。

    “刚从井里捞上来的,冰的,尝尝。”贺显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木几上。

    她看着眼前白瓷盘里盛的杨梅再度怔住,反应过来伸手拿了一枚,指尖迅速蔓延开一阵冰凉,却只是捻在手里,没有下嘴。

    她实在浑浑噩噩,看什么都能若有所思起来,另一只手拇指与食背反复摩挲剐蹭,指甲要把指腹磨出血来,这是焦躁到极致了。

    贺显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比正常稍微烫了些,他收回手,也不知所措了起来。

    最终,他试探着开口:“七年前晋王之乱,你有心病。”

    应传安如梦初醒:“什么?”

    “……”

    七年前祸乱爆发时塾中尚在授业,消息一来,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风华正茂年轻气盛又不谙世事,没有不欢呼雀跃的,有恨不得立马拎枪上阵建功立业,有想纵横捭阖以谋天下。应传安适时过于恣意蓬勃,对新事物的好奇探究甚于常人许多,平日若有什么变动,是必要刨根问底的。

    堂上霎时乱得不行,贺显第一个就去看平时最闹腾的几人,然而兵荒马乱之中,只有一人低头默不作声,他上前,看得一愣。

    她面色是反常的潮红,泪珠一连串地流,眼睛似是而非地看向某个地方,然而她对自己的失常一无所知,被贺显摇了肩后呆滞地抬头,眼睛却还看向老地方,只用发颤的声音回复:“怎么了,先生。”

    战报来后,陇西也跟着乱,学堂当场散堂,后几天大雨倾盆,兵荒马乱之中,应传安夜奔而来,他那时还在整理书籍卷宗,看着突然出现在大雨中一身狼狈的人不知所措,她不发一言,估计连他是谁都没看清就冲上来抱住,身上烫得出奇,一个劲地哽咽,好似惧怕雷雨的孩子。但这绝不是怕雷雨,更不是常人该有的反应,简直错乱。

    贺显先想到了癔症。若是癔症,显然不止是晋王之乱带来的,应该是过往有什么先例,说起先例,他自然而然想到应传安回陇西前家在幽州,那处边疆与外族相近,战事频繁,从来不是安稳地方。

    他心中有了大致猜测,但应传安先前从来不谈这事,夜雨别后,各家弟子召回迁走避难,战火纷飞,天下皆受殃及,更没机会细说。

    等时局稳定,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朝廷紧需人才,他便入京赴科考。战后书信难传,他踩着驿站修复的点立马修书一封问候,彼时契阔,有些事愈难开口提及,他最终还是没落下笔,只草草交待了自己的状况,不知后事如何。

    转眼就是七年后,期间她在朝上声名鹊起,书信往来间他尚不觉得有什么,等到她授任郧阳知县,夜奔而来,他看着真如传言一般谦谨宛慎的应拾遗应知县,才发觉早就物是人非,谈心也不知从何谈起。

    现在,哪怕现在应传安现在也没有聊及此事的意思,只是转头疑惑地望他。

    贺显怀疑她是不是都没发觉自己出问题了。

    他叹息一声,从轻道:“我知晓你对紊乱纷战之事忌之恶之,然而你今为郧阳知县,举足轻重,是必然避不开的。”

    “……”应传安蹙眉,别开脸看半开门外空荡荡的院子。

    贺显看她愈发忧愁,猝然道:“玄平以为,颍川王如何?”

    她听到某个字眼,猛地转头,被问的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答,只含糊地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最后低头咬了手中快被捂热的杨梅,非常专注地吃起来,半点大果子硬啃了五六口。

    贺显扶额,“近来你与那位的事传的风风雨雨沸沸扬扬,我在此间都有所耳闻。”

    “……我知道。”应传安用指腹擦去唇上沾的汁水,认真道,“倘若真的出事儿了,我不会想着避开。”

    贺显被她答懵了,才理解她这是返回去答上句了,竟然给气笑了,“避而不谈可不是好办法。”

    “张本继末也不是好举措。”应传安揪出手绢擦手,苦笑道,“我与先生坦白。我是当局者,压根理不清本末。”

    她自己七想八想还晕糊着呢。指不定还不如只当她们政治上有所勾结的市坊中人看得清楚。

    “颍川和郧阳相隔甚近,若当真事变,无论出兵助力还是粮晌支援都比京中来的方便,彼时瞬息万变,说不准比宇内还靠谱,行军事宜,你比我清楚,自有决断。况且如今舆论已如此,你再顾忌圣上的看法也无济于事,不若向颍川稍表投诚意愿,也是多一份助力。”

    “如果当真这般简单就好了。”她疲惫道。

    但凡她们当真素不相识,她此时当然能问心无愧地进行这些正常的交互。然而,然而。

    应传安有一种预感,一想起就惶恐不安的预感。她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颊,那处仿佛还余有触感,呼吸交融,轻柔又融洽得不可思议。

    然而这件事不在她把握之内,哪怕烈火烧身,她也不能利索地脱身而去。投诚笼络绝对不能是这样的。很不幸,她因私情无法行公事,又因公事无法续私情,这两样东西一旦交杂,就全然失控了,或者说她们一旦交集就有什么开始迸发了…或许陛下的防范并非多余…陛下。

    应传安抬头。

    她能选的人不止一个。

    她把手搁回膝上,深情好像坚定起来,语气仍难掩迟疑:“我还是相信当今。陛下并非昏君,只是…较为多疑。”

    “玄平,你这真是,”贺显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口气,“衮职有阙,补之尽忠…你既愿为忠臣——时日不早,好像转凉了,我该回田上了,误了工时可不好。”

    “我与先生同去。”

    贺显想拒绝,顾虑到什么后还是道:“也好。”

    应传安拍拍衣摆就要起身,适才站直,院外传来阵阵叩门声,不急不缓,只敲了三下就停住了。

    “……”

    贺显捡起被她一脚踹翻的空箩筐,拉开布帘看其后一脸警惕的应传安,又看了看门,止又欲言:“玄平这是,在躲什么?”

    “习惯了。”

    “…习惯什么了?”什么情况才有这种习惯啊。

    贺显狐疑:“虽说鉴于历代知县的所作所为,乡亲们确实容易对这位置上的人有所意见——你没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吧?但不至于直接杀到县衙里啊也……衙役你也惹了?”

    “…我要是做了惹了就会经历先生的假设吗?”

    “不好说。”他煞有介事,“玄平不妨猜猜怎么沦到你上任的?”

    “……”

    “开玩笑,我相信玄平也不会如此。”贺显安抚,“我先去开门。”

    应传安没有跟上去的意思,缩在帘子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观察门外动向。

    贺显拿她没办法,一人独自到门前,门才开一半,他还没看清人是谁,身后传来一阵巨响。

    他回头,帘后没了人影,只有滚落到地上的叉竿还在悠悠打转。

    …这小孩尽给他整事是吧。

    贺显此时挺想也翻窗逃了的。但这是他家,他深吸一口气,转头时看清来人还是不免沉默住。

    “这……殿下?”他先前是见过颍川王的,印象深刻,但这么近距离还是头一次。

    陈禁戚看见他也一顿,点头应下,只快速往屋内扫了一眼,随即转身就要走。

    这是冲着谁来的不言而喻。眼看这主就要绕到屋后去,贺显想了想应传安的态度,又想了想这位主的性子,电光火石之间,他把人喊住。

    “殿下!”

    “……”

    陈禁戚脚步停住,缓缓望过来,着重看了他一眼,颔首断定道:“我见过你。”

    “殿下半面不忘。荣幸之至。”

    “…如今怎么在这种地方。”他眯眼,似乎在思考什么,喃喃自语了一阵,很快从沉吟中出来,“喊我有什么事么?”

    “下官只是想说。”贺显拱手,垂头郑重道,“玄平她是忠臣。只会是忠臣。”

    “自然。”陈禁戚拂袖,“她于我皇室,自然敬忠。”

    “……”

    人已抬脚离去。贺显站在原地看着矮篱交错的村间小道,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这真是。他长叹一口气,蹲下来缓了会儿。

    若真的世道大乱,无论颍川意向如何,单按陛下的意思,颍川是必然要与皇位割席的。圣上多疑,又与颍川猜疑胶着良久,介时莫说以郢朝皇室统称合力稳固朝廷,连当年禁忌的血缘问题都可能拿出来溜溜充当所谓不正统的论证。

    总而言之,在现在这将乱未乱的情况下还能以兄妹相称,祸乱一至,必然反目。

    只是,殿下如今还坚持以血亲相称,是真不明白呢,还是不想去明白。

    ……不过为什么。贺显惊觉,猛地拍腿而起,转头看那两人离开的方向。

    颍川王对郧阳这么上心做什么,甚至还亲自下乡找人?

    **

    河岸开阔。

    “殿下是来做什么的。”应传安找掩体躲了一路溜到河边,终于避无可避,干脆自暴自弃,蹲湖边拔根草戳水玩。

    没有回答,只听得身后闷闷的脚步声渐响,这是踩在长满新草的土地上会有的声音。荡漾的河水面上映射出她身后多出的模糊倒影,这个站位让应传安感到浓烈的危机感,都说二人不观井,万一谈崩了她被按到水里溺死怎么办。

    她结合这位先前言行,觉得这个猜想靠谱,于是把草一丢,站起退得离河水远点,不得不和陈禁戚正面对上。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应传安失语片刻,最后只好问:“殿下此行只是途经郧阳,现下驻留太久,不知准备何时归颍川?”

    “长安到颍川,根本不用经过郧阳。”

    “……”

    这是显然的。陈禁戚当初说及此事时她就有疑,谁没事背着皇令绕大半圈从长安南下经过郧阳再北上去颍川的。

    然而知道的多死得快,她以为对这谬误二人心照不宣,毕竟就论初遇时应传安在舫上听到的与余家长公子的谈话内容,怎么听都是藏了见不得人的大事的……现在他怎么还带揭开讲的!

    这是要摊牌了。应传安警惕起来。

    “我只是单纯来见你。你就这个反应,我不满意,当然不会走。”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