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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二二 女人

    白风口内,主阵山包。

    躁乱的战场早已沉寂下来,浓郁的血腥味在夜风里起起伏伏,依然挥之不去。

    雁门军将士在打扫战场,从主阵山包纵目远眺,山包山坳里晃动的点点火把,蔓延出去很远很远,正好与星河相交相辉映。

    赵宁卸下残破不堪的甲胄,坐在被斩断的北胡军将旗前,望着脚下延伸出去的火点长河,安静地休息。

    今日一战下来,他双臂双腿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浑身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好在有万丝甲护住躯干要害,这才没有致命伤。

    否则,他的尸体早就不知,在那个旮旯角落里凉透了。

    虽然已经服下了丹药,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但赵宁现在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赵逊被抬下去了。

    被抬下去的不是尸体,而是一个大活人。赵宁将赵七月送的“碧海潮生”,给他用了一瓶,被抬走的时候虽然虚弱至极,但性命已经保住。

    赵北望、王柔花两人,带着大军在继续作战,现在白风口里的雁门军高级将领,赵宁反而是地位最高的。

    眼下他自己虽然不必动弹,但也有指挥各部打扫战场、救治伤员的责任。

    浴血鏖战,险死还生,如今,这场战争以雁门军大胜而结束,前世今生的记忆纠葛在一起,彻底放松下来的赵宁,思绪飘得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缕缕沁人心脾的香气闯入感知。

    赵宁回过神,循着香味转头望去,就见一棵被混战祸害得,只剩下躯干的大树前,有人正架了个火堆,在烧烤一只肥羊。

    力战多时,赵宁早就是饥饿难耐,之前因为伤口疼痛、思绪飘忽,没太注意肚子,现在嗅到了烤rou的香味,浑身毛孔似乎都张开了贪婪的嘴。

    烤羊rou的是杨佳妮,她也卸了甲胄,眼下穿着淡墨轻衫,青丝随意挽了个马尾束在脑后,烤rou的时候神情专注,连用衣袖抹口水的时候都目不转睛。

    先前血战时,杨佳妮伤重,中途退了下去,如今已经过去很长时间,她服用了丹药,调息得差不多了,这会儿面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气息平稳。

    其实气息也说不上平稳,盯着焦黄羊rou的样子,明显呼吸有所加重,看来是恨不得快些将整只羊囫囵吞下,能忍住,估计也是费了很大力气。

    战场血腥味从未消散,漫长的山谷中,不时还有雁门军对没死的北胡军补刀,零星的叫声不时响起。

    更多两军的尸体,堆成一座座小山,被火把照得昏暗不定,他们即将被掩埋。行走在各处的甲士,脚下一直粘着红色的淤泥,不时还会踩中几块碎rou。

    黎明将至未至,远处的山峦深处,隐约可闻乌鸦的鸣叫,声音不大却不厌其烦的一直响着,它们在等待人群散尽,能飞过来吃些断肢残骸。

    秋日凌晨的风很凉,百战余生的战场很冷。

    近在咫尺的这一堆小小的篝火,这一只焦黄的烤羊,成了阴冷深谙的黑夜中心,唯一散发着淡淡暖意的存在。

    稀薄,而又浓郁。

    干柴燃烧的轻微噼啪声里,通亮的火光染红了火堆前那张苍白的脸,火星崩散缭绕,有几颗旋转着飘起,在没入轻扬纷飞的青丝前,消散无踪。

    世界可以很大,有时候它又很小。

    一切血腥、残酷,所有生死、搏杀,随着一只酒囊被抛到怀里,都开始远去,成了天边一副似真似幻,不那么要紧的朦胧水墨画。

    这片发生过人世间最黑暗最残忍的事的天地,在一口烧酒穿过肺腑的时候,忽然多了几分豪迈壮烈的诗意。

    在这一刻,赵宁也想效仿先人,斜躺在地上,高举酒囊,道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股脑儿饮下半囊酒,赵宁擦了擦嘴,对也在用美酒缓解饥饿感的杨佳妮道:“先前多谢你救了我。”

    平心而论,他从来没想过,杨佳妮会用舍身技救他。

    两人虽然是并肩作战,但根据彼时的情形,杨佳妮在撞翻那几个元神境高手时,自身也很有可能会死。

    杨佳妮抽空瞄了赵宁一眼,依然是那副木木呆呆,所以显得有些漠然的样子,声音没有波澜,充满理所应当的意味:“你还欠我几只烤羊没有吃。”

    这个答案让赵宁很意外。

    但跟杨佳妮相处这段时间下来,彼此多少都有些了解,所以这个答案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她还没有还清赵宁的食物人情,她还没揍赵宁一顿了却自己的心愿,所以她不能让赵宁就这么死了。

    在她恩怨分明的纯粹世界里,欠下这份人情,留下这口恶气,会让她一生不安、难受,乃至影响往后的修为进益。

    为此,她不惜舍命一搏。

    显然,生死权衡、利益取舍这种东西,从来不是她看问题时,会首先考虑的东西。

    她一直都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出征前,她就说过,如果赵宁死了,她会把赵宁的尸体带回雁门关。换言之,如果战死的人是她,那也不过是换个人马革裹尸还。

    赵宁摇头道:“这回可不是欠了几只羊的问题,你救的是我的命。”

    杨佳妮抬起头,那张虽然有着病态的苍白,但倾城之色丝毫不减,反而在英气之外多了不少柔弱美的脸,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奇怪,似乎赵宁这句话很没道理。

    她道:“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战死,而战争要取得最后的胜利,总得有人继续往前。”

    赵宁张了张嘴,他发现,就算他已经颇为适应杨佳妮的性子,但还是不能随时跟上对方的脑回路,她看问题的方式明显异于常人。

    杨佳妮这句话说得很简单,但意思赵宁明白。

    战场上没谁对谁有救命大恩,因为所有战士的脑袋,都系在同一条裤腰带上。大家都在为了胜利而舍命拼搏,若是败了,大家都得死。

    只有胜了,才能有很多人活下去。

    救人也好,踩着同袍的尸体向前也好,都是生死同舟的题中应有之义。

    真要说有谁救了谁的命,那就是所有并肩作战的同袍,都是彼此的救命恩人,战死的人尤其对生还者有恩。

    因为他们是用自己的性命,来让后者能够继续向前作战。

    而对杨佳妮来说,赵宁活着,能在战斗中起到的作用,明显比她更大,有更多可能带领众将士赢得胜利,所以,在需要她舍命救援赵宁的时候,她毫不迟疑。

    赵宁决定不跟杨佳妮争辩这个问题,虽然他理解杨佳妮的意思,也觉得对方的想法十分有道理,但自己毕竟是被救的人。

    真要他无视杨佳妮舍命相救的情义,他做不到。

    两人相对坐着,隔着一小堆篝火啃羊腿的时候,杨佳妮忽然道:“我算了算,大抵只欠你两只羊了,你的时间已经不多。”

    赵宁撇撇嘴,不以为意:“想切磋你随时招呼。”

    同为元神境中期,他现在半点儿也不怵杨佳妮,真要开打,多半是杨佳妮被揍趴下。不,绝对是杨佳妮被揍趴下!

    孰料,杨佳妮拿一双锃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道:“我快十八岁了。”

    赵宁心里猛然咯噔一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代表着什么意思,他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你莫非要到元神境后期了?!”

    杨佳妮伸出一根沾染油水,油光发亮的手指,老神在在道:“只差一线。”

    赵宁只觉得头皮发麻。

    战争的确很能磨练人,砥砺修行者修为的效果尤其好,特别是在修行者第一次参与大战的时候。

    从这个意义上说,开战前就已经元神境中期的杨佳妮,在战后再上升一个境界,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时至今日,雁门军中破镜的修行者已是多不胜数。

    但十八岁即为元神境后期,这个境界水准就很骇人。若是二十岁之前,能到王极境初期,那此生就必是王极境后期。

    当今天下,据赵宁所知,唯天元可汗一人,在二十岁之前达成了王极境。

    嘴里美味柔嫩的羊rou,顿时变得索然无味,不无艰涩的咽下,赵宁眼神飘忽,假装镇定的道:

    “要不咱们不管烤羊的事了,提前切磋?或者你到了后期,再压制一个境界跟我对练?同境交手才能体现实力,境界压制就没什么意思了吧?”

    赵宁觉得自己这番话很有说服力。

    毕竟杨佳妮是个讲道理的人。

    但他错了。

    只见杨佳妮很严肃的摇了摇头,认真道:“经过这几日的战斗,我发现如果咱俩是同等境界,我根本没有胜算。所以我要用元神境后期的境界,来跟你对战。”

    这就是硬要揍赵宁的意思,为此已经不择手段了。

    赵宁听了这话,气得只想把手里的羊腿摔了。

    什么很有原则?

    什么很讲道理?

    讲个屁的原则道理啊!

    赵宁郁闷的只想爆粗口,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见赵宁牙关紧咬,黑着脸不说话,杨佳妮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一抹狡黠。清了清嗓子,她又一本正经道:

    “你的战技很强,我很钦佩很羡慕,等咱俩切磋完,我还想向你请教一二,你愿不愿意教我?”

    赵宁的脸立即黑得像是锅底,这好比一个壮汉用绝对力量,把一个小孩儿揍了,事后还要小孩儿教他打架的技巧。

    世上还有这种事?

    杨佳妮并未催促赵宁答应,而是迅速埋下头,继续跟羊腿作战。

    低头的一瞬间,微微弯起的嘴角,勾勒出淡淡的恶作剧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