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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七六 第一个造反的人(上)

    在遇到袭击这天,白日里赵宁见到的流民数量,比过去这些时日加起来都多。

    河南中原,沃野千里,古来繁华,论人丁之盛,非皇朝其它地方可比。

    故而自古以来得天下者,首先必为中原之主。所谓逐鹿天下,核心便是逐鹿中原。

    兴起于天下棋盘边角之地的乱世诸侯,稳定基业之后的第一个战略目标,一定是图谋中原。不图中原就无以图天下。而不能入主中原者,无论一时之间有何等霸业,末了终归免不了灰飞烟灭。

    汴梁,又称汴州,州治开封县,四通八达,财富集中,是中原的中原,腹心的腹心。

    汴梁如此重要,是以大齐在开朝立国之初,便将其立为东京,为皇朝四大都城之一,有常驻军十万,众多官吏,权贵云集,富人斗量,修行者无数。

    大齐朝廷对汴梁的控制力,远非郓州这种地方可比。

    对于国战而言,若说北胡得到燕平就等于得到河北,那么得了汴梁北胡便相当于得了中原。

    前世国战时期,靠着黄河天堑暂时挡住北胡的皇帝,曾在汴梁传诏天下号召四方义兵勤王,短时间内无数地方豪杰,带着中原大地上的平民青壮组建的军队,从八方云集而至,同心同德共卫家国社稷。

    汴梁如此重要、繁华,这里的吏治会很清明,这里的百姓生活会很好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河岸上成千上万、多如蚂蚁的流民,再一次提醒赵宁,所谓盛世繁华,只是天下多了很多富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只属于富人,跟平民百姓并无太大关系。而官吏则忙着跟能给他们带来银子的富人来往、周旋,没有太多心里去管平民百姓的感受。

    越是繁华的地方,富人越多的地方,就会有越多生活在光鲜亮丽背面,黑暗压迫里的底层百姓。

    白日里青衣人通过打探得知,今年夏日大雨连绵,黄河决堤,河南遭受水灾,无数百姓失去粮食收成,官府虽然赈了灾,朝廷虽然免了赋税,没有让绝大部分百姓饿死,但也没法保证百姓家家都有可以度过一年的粮食,百姓依然难以存活,大户富人趁机以低价大量收买、兼并平民土地,于是造成了现在流民遍地的情况。

    灾难来临时,人人都有损失,灾难过后,大户富人的损失,却通过廉价兼并土地得以弥补,他们的财富还增加,一直在吃亏的始终是百姓,灾难的损失最终被富人转嫁到了平民身上。

    官府赈灾施粥当然很容易,但重点不在这,能不能让百姓在灾后迅速重建家园,回到正常的劳作环境中,才是关键。而东京汴梁的官吏们,并没有做好这一点,他们甚至没有强硬阻止大户富人大肆兼并土地。

    入夜不过一个时辰,远没到子夜,四野刚安静不久,漫天繁星下赵宁还在甲板上,吹着寒风看着夜色思考接下来的布置,漆黑如墨的河流与河岸,忽然间灯光四起,一柄柄火把亮了起来,一艘艘渔船小舟由远及近,怪叫、口哨、呼喝、寒声陡然在周围炸响,眨眼间就形成了浪涛之势向楼船汹涌而来。

    楼船停靠在码头,附近有个不小的市集、村落,渔船不少,现在这些渔船都成了“战船”,从东西两面向一品楼的楼船、长河船行的货船快速袭来。

    在渔船火把的昏黄光芒下,赵宁看到了一个个手持鱼叉、小刀、锄头、铁锤乃至木棍的汉子,他们衣衫简陋,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但他们面色坚毅而凶狠,双目中透着疯狂之意。

    为首的一艘较大船舶上,几名大汉举着手中长刀,指着楼船大声喝令,让楼船上的人束手就擒,但凡是稍有反抗,当心性命不保。

    船虽然小,加上木筏竹排,也多达数十艘。

    上面的汉子虽然不是个个强壮,但无不精神亢奋,被这么多人黑夜围攻,楼船就算大一些,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块大些的肥rou罢了。

    杨佳妮、扈红练等人听到动静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后,都是哑然无言。

    不用谁解释什么,大家都知道这些流民是来抢掠的,对方把楼船跟货船当作盘中rou了。做了这么久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事,没想到现在自己成了被劫富济贫的对象。

    眼看对方越来越近,双方距离已经不到百步,扈红练挥了挥手,几名青衣人立即从楼船上跃出,脚尖在水面上几点,身若燕雀,飞快上了为首的船舶。

    不管那些刚刚还在叫嚣警告的大汉,此时是如何错愕震惊,青衣人出手毫不客气,几记手刀下去,对方便软绵绵的丧失了战力,而后仍由他们提着后领从船上飞跃而回。

    赵宁扫了眼这几个被青衣人丢在甲板上,一脸惊恐、不忿、不甘的流民壮汉,没有太多说话的兴致,摆了摆手,让扈红练弄些rou饼出来。这些壮汉也只是骨架大而已,身上没有几斤rou,虽然个个颇有气势,但也只是像即将饿死的野狼。

    失去了领头的人,流民们却没有散去,更不曾停止动作,他们只是稍微意外了一阵,就吼叫得更加大声,划船也更加卖力,合围之势快速变成围攻之势,群狼攻象之态已经形成。

    “我们已经展现了修行者实力,他们还敢继续靠近,是当真不怕死?”杨佳妮不太能理解对方这种作派。

    扈红练面色黯然,眸子里似有伤感之色,黄远岱摸着胡须道:“他们又不是在打仗,他们是在求生。

    “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而言,今夜不能抢下我们,他们就会饿死。咱们的楼船跟货船都不小,自然有护卫力量,他们敢动手,就是做好了死人的准备。死一批人在他们看来理所应当,所以他们并不那么怕死。”

    rou饼被端了出来,连盘子放在几个被俘的流民面前,他们看看rou饼又看看扈红练,无不是一脸不解、茫然,不能理解赵宁等人这是意欲何为。

    在他们看来,他们就算不被立即砍死,也该被揍得面目全非,眼下他们可是在做强盗贼人,哪有被善待的道理?

    “吃。”扈红练不管他们怎么想,只是让他们吃饼。于是这些汉子恍然大悟,原来扈红练是要毒死他们!rou饼的香味很诱人,让这些几天没正经进食的汉子禁不住连连吞咽。

    但明知吃了会死,谁还敢下嘴?大家都很迟疑。

    “要杀你们,犯不着浪费粮食。”扈红练冷冷的表示rou饼没毒。

    这话有一定说服力,汉子们将信将疑,当中一个身形最为瘦小、年纪最大的家伙,忽然大喊一声“我先来,我没死你们就吃”,抓起rou饼就让嘴里塞,看他一脸决绝一副在被毒死之前好歹把自己填饱的模样,就知道他是抱了必死之心在给同伴试毒。

    周围的渔船划开水波急速靠近,巨大的喊杀声已经如潮水一般,将楼船跟货船淹没,一根根被削尖的竹竿,开始从船上被抛出来,一个个钩锁也钉到了船舷上,双方距离不过一二十步了,这些汉子们即将攻船。

    赵宁依然站着没动,不用他吩咐什么,扈红练将那些抓着rou饼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汉子,给带到了船舷前,眼看着他们还只顾埋头大吃,没好气的踢了他们几脚,“赶紧喊话,不用他们攻船,船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派人上来取就成。”

    几名汉子闻言,都醒悟过来,顿时手舞足蹈的大声向同伴招呼,不断重复扈红练的话,并且还高举手中的rou饼,向同伴展示他们的美食,证明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

    正准备以命相搏攻上楼船、货船的流民们,乍然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发懵,他们已经做好了付出人命的代价来达到目的,现在却被有着强大修行者护卫的抢劫目标告知,他们可以不用费力就能得到想要的,尤其是在看到那几个流民,一个个高举rou饼甚至是酒壶的时候,脑子都有些不够用。

    一些已经被热血蒙蔽神智,被饥饿与食欲冲昏头脑的汉子,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还是叼着刀子拽着钩索在往楼船上爬,结果却被楼船上的青衣人给一一点名,鬼魅般的身影从他们脑袋上踩过,毫不费力就将他们踹回了河里,完全没有上船的机会。

    如此一来,暂时化身匪盗的流民们,都相继停下了进攻的步伐,选择先观望一阵,但气势不能丢,他们仍然在举着鱼叉木棍叫喊着,让楼船束手就擒,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几个差不多填报肚子的汉子,在扈红练的命令下,从楼船下到小船上,一阵招呼过后,带着一群汉子上船。

    当他们跑着米粮、酒rou再度现身,回到小船上后,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在各条小船、木筏上响了起来。于是跳板出现在楼船、货船跟小船上,更多汉子踏着木板来回搬运吃食,场面一下子就井然有序起来。

    一种怪异的井然有序。

    “多谢公子仗义疏财,我等感激不尽,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我等定会报恩!”

    那个以身试毒的年长汉子,用他的行为赢得了流民的尊重,建立了不错的威望,在其它流民欢天喜地搬运食物的时候,他带着之前那几个汉子向扈红练打听到了谁是主人,这就连忙过来拜谢。

    这是个胡茬花白,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实际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黝黑的皮肤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以及洗不干净的指缝,证明他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

    向被抢劫的对象道谢,这是个听起来很讽刺的事,这个名叫张大壮的汉子,却将这件事做得严肃认真,这就更显得荒诞。

    活了四十多年,张大壮眼力劲还是有的,船上青衣人不少,个个都给他莫大的压迫感,显然都是杀过人的修行者,如果赵宁不愿意拿出食物,围攻过来的数百流民,今夜的下场绝对会很凄惨。所以他知道今夜有收获,不是他们人多势众实力强大对方怕了,仅仅是因为赵宁仁慈。

    仁慈,或许是,赵宁其实更多的是不想杀人,尤其不想杀一群饿疯了的底层百姓,与之相比,些许财物不值一提。

    他让张大壮起身,正要问对方一些问题,旁边忽然传来杨佳妮不无惊诧的呼声:“快看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