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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九五 白蜡村(3)

    似乎是觉得赵英这个县城来的富家子弟养尊处优、不谙世事,心性简单不知世事险恶,为了让对方他知道这世上的地主多为吃人猛兽,秀娘母亲将神教上师搬了出来。

    很显然,在秀娘母亲看来,神教的信誉毋庸置疑,神教的上师值得任何信任。

    听到神教上师这四个字,赵英不由得心头一沉。

    白蜡村有金光教教坛,他前日去看过,就在村子东面,建筑不大不小,但修建得颇为精致,九尺神像颇为雄伟。

    里面有几个神教教众,平日里吃用简朴,时常在村子里行走布道,待人和善,领头的九品上师见多识广,、报应之说信手拈来,令百姓无不敬畏有加。

    无论谭半村还是林半村,对神教教众皆是颇为礼敬。

    白蜡村两三百口人,有一些受过神教恩惠,是神教虔诚信徒。

    秀娘一家子人虽然不属于信徒,但也大体了解金光教教义,对金光神有发自内心的敬畏,对那些神教教众很是尊重。

    赵英当然了解金光教,无论是在河北河东的民间,还是在燕平朝廷,包括在赵氏一族内,都有专人负责讲授金光教的各种情况。

    金光教是对手,而且是不好相与的对手,大晋当然要做到知己知彼,若是反抗军将士、革新人员被金光教蛊惑了,那真是贻笑大方。

    赵英没有着急揭露金光教的真面目,毕竟空口无凭。

    既然要毁掉金光教在乡里的根基,首先得深入了解金光教控制底层百姓思想的惯常方法,与地主权贵阶层相互勾结维护前者压迫性利益的方式,以及底层百姓对金光教的看法。

    赵英故意用一种不以为意的口吻道:“照那个神教上师的说法,白蜡村的两家大地主,都是人间难得的本份人家?

    “他们兼并土地理所应当,大伯婶婶变成佃户,日子过得比之前清苦数倍也怪不得他们?”

    婶婶叹了口气,挤在一起的皱纹让她那张粗糙的脸格外悲苦,悲苦中又透出一股认命的绝望与麻木:

    “谭半村、林半村买地价格虽然低,但并没有违背国家律法。没有违背律法的事能是错的吗,律法会是错的吗?”

    赵英眉眼一肃:“如果律法妨碍了世间公平,如果律法没有维护人间正义,那它就是错的。”

    婶婶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道:“律法错了,岂不是国家错了?”

    赵英正色道:“国家也会错。”

    婶婶说不出话来。

    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秀娘父亲摇了摇头:“国家与律法是不会错的。”

    赵英看着他:“很久之前,贵族杀奴隶不犯法,贵族犯了罪可以用钱相抵,那也是彼时的律法条文。可现在,任何人杀人都犯法,犯了罪也不能拿钱相抵。由是观之,之前的律法岂不是错了?”

    秀娘父亲怔了怔,搜肠刮肚半响:“可那是之前的律法,不是现在的......”

    赵英道:“在当时看来,那就是‘现在’的律法。既然当时的律法会错,我们现行的律法就也会错。”

    婶婶惊呆了:“要是律法都错了,那还了得?”

    赵英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也没有不犯错的人,任何事物都是不断发展的,所以律法错了很正常,改正就是了。”

    婶婶不信:“律法也能改?”

    赵英点了点头:“律法一直是在修改完善的。”

    秀娘父亲忽然笑了:“小郎君莫要胡言乱语,这天下的律法就算更该,难道会为了照顾我们这群泥腿子的想法与需求而更该?”

    赵英肃然道:“为何不会?实不相瞒,大晋朝廷的律法现在就禁止土地买卖,不准人上人的出现,在河北河东,没有人可以压迫乡里百姓,任何人都不会被欺辱!”

    秀娘父母被说得大眼瞪小眼,不是很能理解。

    更多的,是不相信。

    这与他们的人生经验不符。

    半响,秀娘母亲支支吾吾地道:“要是不准土地买卖,当家的重病卧床之际,我们就没法拿田地换汤药钱,他就挺不过来了......”

    秀娘父亲神色黯然,“的确如此。说起来,谭半村给的钱虽然不多,但至少帮我捡回了一条命。”

    看他的神色,竟然不无感谢谭半村之意。

    赵英终于忍不住有些恼怒,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勉力克制着自己,沉声道:“大伯受伤,是因为贪官污吏横行霸道!

    “若是官府秉承职责办差,大伯不仅不会受伤,还能拿到秀娘兄长的抚恤,家里不仅不至于沦为佃户,还能多一笔积蓄改善生活,日子能过得好些!

    “谭半村不过是趁火打劫之辈,有何需要感激的地方?”

    听到这里,秀娘父母的脸色猛地白了。

    秀娘父亲连忙上来捂住赵英的嘴,慌张地左右张望,急切地道:“小郎君你疯了,竟敢诋毁官府,就不怕被抓进牢狱?!”

    婶婶在一旁帮腔劝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还好没人听见。”

    她慌乱的眼神中,充满对官府权威发自内心的畏惧。

    赵英扒拉下秀娘父亲满是老茧、指甲多有裂痕的粗粝大手,一字一句道:“官府怎么了?官府之所以有权力,那都是百姓给的!

    “他们胆敢用这种权力来残害我们,我们为何不能收回这种权柄?朝廷若是不允许,那就推翻朝廷!

    “百姓给了国家与官府权力,就该自己起来监督他们,还要有制约强权的手段,避免被窃权者鱼rou!

    “你们不知道,我可是很清楚,在河北河东,百姓有自己的国人联合会,断然不会发生官府私吞抚恤、殴打百姓这种事......”

    赵英很激动,义愤填膺。

    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秀娘父母开始恐惧得打摆子,目光里充满让他不要再说下去的哀求。他刚刚的声音有些大,不远处有农夫好奇地看了过来。

    赵英心中一痛,颓然坐了下来。

    秀娘父母这才松一口气。

    秀娘父亲不无严厉地道:“小郎君,这种话日后不要再说了!自古民不与官斗,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不过是去要回自己儿子的抚恤,就被官府一顿杀威棒打得险些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官府手里有刀,对付我们还不是跟杀鸡一样简单?”

    秀娘母亲连声附和:“是啊是啊,我们生来就是穷苦命,地主是人上人,官府更是如此,咱们要是不识相去跟他们斗,会活不下去的!”

    因为压抑着愤怒与失望,赵英声音变了调,瓮声瓮气地道:“都是爹娘生的,没谁比谁多一只眼睛,凭什么他们就是人上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本以为自己最后那句话,会让他的论点无可挑剔。

    但他错了。

    说起这茬,秀娘父亲有合理的答案。

    他道:“谭半村、林半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大地主,他们祖上也是小户人家,只是因为勤劳积累,经过数代人的努力,这才有如今的家业。

    “人家几代人的积累,凭什么不能比我们富贵?”

    赵英快要气笑了:“照这么说,齐朝就不该灭亡,因为它存在了百余年,自古以来更加不该有改朝换代的事发生!

    “谭半村、林半村这两家人,或许是很勤劳,但他们能成为现在这样的地主,主要原因绝不是自己勤劳,而是窃取了百姓的劳动财富!

    “没有趁火打劫的土地兼并,没有对佃户百般压榨,没有跟官府的相互勾结,他们何以能有如今的财富与地位?

    “谭半村、林半村家的一砖一瓦,都是掠夺得百姓血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什么意思?要是王侯的后代因为承继家业都能是王侯,那百姓还怎么出人头地?”

    秀娘父亲被说得无法答话。

    但秀娘母亲有更加充分的依据。

    她一脸虔诚地道:“谭半村、林半村他们这辈子之所以是人上人,那是上辈子做了善事,所以投胎转世有了福报。

    “我们这辈子之所以穷苦,那是上辈子享福享得多了,所以现在要本本分分与人为善,这样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也生在富贵人家。”

    她这话的意思是,一切都是合理的,大家各安其分不要闹腾,忍受苦难就是在为下辈子积德。

    秀娘父亲连连点头:“官府的那些大老爷们,都是文曲星下凡,所以才能高中进士身着官服。

    “文曲星啊,那是神国里的存在,他们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善事好事,这才能得金光神指引,成功渡往神国。”

    赵英抬头看着说话时庄重无比的婶婶与大伯,像是给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好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套说辞,当然是金光教的。

    不知从何时起,百姓发自内心的认同了。

    虽然他们从未见过金光神,从未见过神国。

    但这套说辞,至少给他们生活遇到的不可理解、不可反抗的事,提供了完备的解释。就像他们不理解雷电,所以神国有雷神,不理解雨,所以神国有雨神。

    很明显,比起赵英这个刚来白蜡村不过三天的白面小子,他们更加相信根脚深厚的金光教,相信金光教上师那派符合传统认知的说辞。

    这些说辞里面,包括民不与官斗,更包括百姓不能起来造反。

    ——金光教一向是宣扬“忠君报国的”。君王有错,臣子只能拼命进谏,官府有错,百姓只能希望朝廷派人来查贪官污吏。

    总而言之,臣民不能犯上,更不可拥有犯上的能力,就像家畜不能反噬主人,否则就会被打死吃rou。

    在这种坚定认知面前,赵英的那句“国家官府的权力来自于百姓”,不管在事实上对与不对,在秀娘父母心中都是胡说八道。

    赵英不能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思想言辞成了异端邪说,而金光教的教义有传统认知作为根基,乃是再正确不能的真理。

    霎那间,理解了自己此刻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可能轻易撼动秀娘父母因为千百年的世道传统、数十年人生经验形成的固有认知的赵英,从心底感受到了一股浓重的无力与被爱。

    “真是,真是愚昧啊!”

    看着因为他不再争辩,觉得说服了他的秀娘父母,满脸胜利者的喜悦与苟且者得到偷生的庆幸,赵英油然而生这样一番感慨。

    “他们觉得他们是对的,他们甘愿做人下人,他们接受自己的苦难命运,他们反对开启他们智慧的真理,他们不追求公平正义。”

    赵英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黄泥的布鞋,暗暗想道。

    现在,他有些理解金光教为何在短短数年之间,就能形成那样大的规模,掀起那样大的威势。

    他亦有些能理解金光教的神使明明拥有那样非凡的才能,却为何选择了不去为苍生谋福,而是只顾一己之私。

    既然百姓奴性深重,甘愿做牛做马把地主权贵供起来,对官府俯首帖耳对大人物卑躬屈膝,对他这样的革新战士嗤之以鼻,对他的革新思想不以为然,那他何必辛辛苦苦为了他们流汗流血?

    他图个什么?

    安安稳稳做个帝室贵胄,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享受自己的生杀予夺的富贵与特权不好吗?

    赵英目光闪烁,念头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