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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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学期过半时,校里的一对一资助名单终于正式敲定。高启强最终挑了朱朝阳的同班同学,要问原因也并不特殊,只说是爱屋及乌。 那人是他们副院长的小舅子,贫困生的名额拿得并不名正言顺。朱朝阳犹豫过否要提醒一句,又想到反正高启强不缺这点钱,来学校里时见的也不是那个资助生,便低下头去装聋作哑,免得让高叔叔觉得他小心眼。 倒是他与高启强相熟的事已经不是秘密,在学校里被目击过太多次,索性也不遮掩了。大概因为朱朝阳是男生,年轻学生们对这事儿的想象力意外地贫瘠,舌根嚼来嚼去也就是他朱朝阳怎么趋炎附势巴结有钱人而已。 流言传了一圈钻进当事人耳朵里,朱朝阳听得想笑,赶忙添油加醋一番,改日见面了就学给高启强听。他说到动情处还要委屈地红一红眼眶,耷耳小狗似的表情讨来年长者一顿抚摸,温暖的手指揉在头发里摩挲,舒服得叫人昏昏欲睡。 他想学校里的人还是太幼稚了。最近朱朝阳在网上学到了一个新词,叫糖爹。他完全不介意高启强做他的糖爹,只要高叔叔给他一点暗示,事情就可以水到渠成。 况且,除开没有发生关系之外,高启强确实像他的糖爹。 男人如今会给他零花钱,有时来见他也并不为了学校里的工程,往往是傍晚忙完了开车来匆匆见他一面。夏初的暑气带着海滨城市特有的潮闷,惹得人心烦意乱,也不再出去闲逛,只是躲在车里吹着空调喝高叔叔保温杯里带的凉茶。前天夜里书看得太晚有点犯困,就地放平了副驾驶座小憩一会儿,高叔叔的外套盖在身上时老有一股好闻的香味,一直延伸到少年潮湿的睡梦里。 不时也觉得这样的好事来得太轻易,宛如被天降的馅饼兜头砸中。朱朝阳也没单纯到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等馈赠,总预感以后要付出些什么来换。 但高叔叔对他似乎全无关于rou体的念想,最亲密的肢体接触也不过是待小辈似的摸摸他的脸,或是手指伸到后颈去亲昵地捏一捏。到最后无端觉得有些拧巴的反而是朱朝阳自己,在高启强偶尔穿西装过来时嗅到驾驶座飘来的古龙水味儿,就很想把鼻尖钻进他丝质衬衫的衣领里好好吸一吸,最好还能把犬齿嵌进rou里去吮血。 “我爸还活着的时候……其实是更疼我meimei的。只有每次拿着第一名的成绩单去见他,才有种被他爱的感觉。”少年躺在副驾驶却睡不着,语调平静地掩饰着满腹鬼胎,不惜自揭伤疤来出言试探:“以前我总是很嫉妒meimei。如果早知道爸会这么早离开我……即使是这样有代价的爱,我也会再努力好几倍,让他再多爱我一点。” 高启强并不接话,伸手来摸他的头,手腕让少年捉住了,便放在那儿供他握着。 “兴许你父亲很爱你,只是对男孩子没办法表达嘛。”半晌,头顶上悠悠传来叹气声,高启强安慰他,语气很是笃定,让朱朝阳疑心他在讲曾经发生过的事:“可能总以为男孩子更皮实些,忍不住更娇惯meimei。其实啊,对你们两个是一样的。” “高叔叔家里也是这样吗?”绕来绕去,终于绕到最关心的话题。朱朝阳有些逾越地捏着高启强的指头把玩,见做长辈的没跟他一般见识,胆子逐渐大起来:“高叔叔拿我当儿子,您的孩子不会在意吗?” “怎么,你还真想进我户口本啊。”高启强被他逗笑,小朋友试探的意味太明显,反而显得可爱。他的手把朱朝阳的短发彻底揉乱,连着眼镜也歪倒在一旁:“还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就选你一个?” 虽然没能套出来高叔叔家里还有几口人,但被答疑解惑也算是很好的收获。朱朝阳点头如捣蒜,侧过身体换个姿势,脸颊下枕着男人的手,一副乖乖洗耳恭听的架势。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弟弟啊,以前在省理工念书,成绩很好的。现在有机会能帮他母校做点事情,我当然很乐意。”高启强给他压着手,将脸扭向前车窗的方向,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吸引了视线,似乎走神片刻,令朱朝阳难以观察他此刻的神情:“你呢,给我的感觉和我弟弟小时候很像,乖乖的,头脑又好,我这个人很容易爱屋及乌的嘛。他那时候不怎么给我讲学校的事,所以爱听你多说一些了。”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朱朝阳问,心底的警铃叮叮作响。看高启强现在的年纪,估摸着他有兄弟也是要给自己当长辈的,需要费劲争宠的概率并不算大,胸腔却莫名里有些惴惴:“他现在不跟您在一起吗?” “两兄弟这个年纪还住一起多奇怪啊,他早去外地做生意了。”高启强话里带着笑腔,像是想到了有意思的事情。他的手被小孩儿枕得发麻了,慢慢抽回来,却被对方再次握住。朱朝阳坐起身,揉捏他的手掌帮忙加快血液循环。 高启强这才回头去看他。少年用指腹压着他的掌纹摩挲,低首垂眸的姿态无比虔诚。 “阳阳啊,”他道,转了转手腕示意朱朝阳不必如此:“你不用再担心得到的爱有代价了。虽然高叔叔很喜欢你好好学习,但你只要好好长大,就算报答我了。” 朱朝阳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乖巧的笑容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好。我听您的。” 考第一名很简单,但好好长大很难。他是由毒药从恶土中浇灌出的猫爪藤,贪婪疯长的根系只为缠住那点吝啬的父爱,细密的探求织成遮天蔽日的网,终于将他的亲生父亲绞碎在怀中蚕食吞没,却还是意犹未尽的。 他的花冠是开在朱永平的尸体上的,如今又怎么变得回公园一角人畜无害的观赏植物。 眼下朱朝阳只能期待,他高叔叔是棵不惧攀缘的大树,不会再被那样轻易地绞杀了。 04 高启强对他资助的那孩子也很阔绰。虽然数额并不对普通学生公开,但见副院长他小舅子最近rou眼可见地大手大脚,也都猜得到这是一笔不菲的银子。 得了便宜的男同学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平时惯爱跟同窗们炫耀自己如何靠演技精湛骗到了人傻钱多的土老板。光是如此也就罢了,只是这人不知为何很瞧不起朱朝阳,总觉得自己靠关系拿到的资助名额是要比朱朝阳高贵的,吹嘘自个不用给没事来学校摆阔的土老板伏低做小,又给同学们滑稽地学他颠颠帮高启强去门卫亭接热水泡茶的样子。 朱朝阳的人缘也不算差,尽管流言四起,班里鲜少有人敢明面拿这事儿臊他。小舅子一番哗众取宠,笑起来的也就寥寥几人,想来最近没少被请进馆子,已然成了那小子的狗。 说不恼也是假的,可也没到与人一般见识的程度。这等程度的奚落于朱朝阳而言早已习惯,仍然目不斜视地抱着刚收齐的作业穿过人群离开教室,送到老师的办公室里去。学期将要结束,结课的科目也多了起来,虽然高启强不给他什么成绩压力,母亲那头还是要应付,当然没空搭理同龄人的幼稚行径。 比起来自同学的言语攻击,更切实的烦恼还是穿了多年的旧运动鞋终于寿终正寝。体育课还剩最后一周,再下周就是期末体测,朱朝阳选修的篮球,平时上课仍然要穿运动鞋,只能把高启强送的那双取出来。他太爱惜了,不够重要的场合根本舍不得穿,但也只能先用作救急,想着以后挑没课时去附近的地下商场再买一双新的。 不得不与杀人犯周旋博弈的日子早已过去多年,朱朝阳安逸惯了,忘记不能随便把心爱展露在旁人面前。他对这双白色AJ的爱护也是室友间有目共睹,每天睡前必要细心擦拭。也不知道是哪个给那位小舅子提供了犯贱的思路,等朱朝阳在课上被几个人故意撞倒时才隐约反应过来,雪白的鞋面正被踩在那小子鞋底下,还不解恨地碾了碾。 寻衅的本以为终于能见到优等生跳脚,抬手把T恤的袖子挽上肩膀,毫不介意稍后打一场以多欺少的架。 但没有预想中的暴跳如雷和眦目欲裂,朱朝阳只是坐着,继而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他。死鱼、虫豸、淤泥,或是什么都好。那人的脸在朱朝阳的脑海里千变万化,唯独没有一个选项是活人。对方给他盯得后颈一阵寒毛倒竖,还想再喷几句垃圾话来掩饰不知来由的胆怯,余光里已经有体育老师走来的影子,只能硬生生闭嘴。 “怎么了?”他们老师打量那几个站着的,又看看地上的朱朝阳:“没事儿吧朱朝阳,看你坐半天了,哪儿摔着了吗?” “我没事的。”朱朝阳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摇头:“屁股墩坐得有点狠,我们班同学关心我呢。” 他此番高义之举也算消灭了其他人的气焰,转身时唯有那位小舅子还看不惯他假清高,嘴里不干不净,一句“怂蛋”飘进他耳朵里。 没关系,不值得生气。朱朝阳在心中告诉自己。 反正那小子没几天活头了。 次日高启强来看他。过去男人还会找个来监工的借口,如今彻底懒得装,直说想见我们家阳阳了。朱朝阳戴着口罩,上了副驾驶也故意拉开距离,哑着嗓子抱怨被同学感染了病毒性感冒。高启强见他面色潮红,皱着眉毛伸手去摸额头,却被小孩挡开,吸着鼻子闷声说会传染的。 “那吃药了没有?怎么也不去校医院打个针呢。”高启强也不强迫,好声好气问他。 朱朝阳摇头,高热下的眼睛湿漉漉:“没来得及去开药呢……打针时间太长了,耽误我晚上看书。没事的,去药房买点就好了,我身体硬实着呢,估计明天就好了。” 朱朝阳的烧果然褪得很快,但他对高启强撒了谎。 没有什么传染他病毒性感冒的同学,这点风寒是他凌晨三点在水房里反复冷水擦身染上的。隔天晚上他就去校医院挂了水,找借口跟值班医生攀谈时顺走一支还没拆封的一次性注射器。 高叔叔下车帮他买的头孢克洛片融在水里,白口舔上去苦得皱眉,兑进整瓶运动饮料里便没那么明显,最好是在喉咙干渴时囫囵猛灌,反正这玩意本来也味道奇怪,不容易被分辨出来。 于是最好的机会就是体测那天,天赐良机的周五下午。朱朝阳打听过,知道那小子周五晚上往往会带几个弟兄出去喝酒,再直接逃寝去附近的网吧包宿。于是身为班长的朱朝阳难得大出血一回,买了整箱宝矿力放在长跑赛道旁供同班同学自取。给死对头的那瓶当然要用包里提前准备的,趁人刚下一千米时以求和的姿态送过去,亲自看着对方一口闷掉大半瓶。 晚上喝酒的馆子朱朝阳也知道,无非是学校附近那家露天大排档,旁边是河道,尽管修了围栏,也挡不住每年失足一两个酒鬼。他们学校在郊区,没有路灯的河边足够昏暗,夜跑的学生都是借路边小店的光,但因为来这喝酒的学生总被老板赶到河边吐,跑步若不注意很容易踩到脏东西。 最完美的一点是没有监控,虽然常言道人多眼杂,但总能摸到有机可乘的时候。 朱朝阳压低棒球帽的帽沿,再罩一层兜帽遮住侧脸装成夜跑。双硫仑样反应发作很快,第三个来回时已经看到那小子捂着胸口蹒跚地往围栏边上挪。朱朝阳放慢脚步,侧头观察大排档那头的动静。老板的烧烤架不冲着这边,一起来的几个傻子还没意识发生了什么,只有朱朝阳脚步轻快,慢跑到那个满头虚汗正在干呕的倒霉蛋身后,俯身握住他的脚踝,猛然将人掀下栏杆。 健壮而清醒的人溺水很容易获救,双硫仑样反应也还有很大的抢救空间,双管齐下即是双重保险。等他跑得够远时也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呼救与乱叫声在身后混作一团。 即使不小心被人目击了身影也没关系,学校里与他身形相似的学生一抓一大把。最后一步是跑回校门口,他的不在场证明正在那里等着。上次分别前就软磨硬泡了高叔叔今天一定要来看他,果然熟悉的车已经停在校门不远处。 “还想问你感冒怎么样了呢,看来是好了。”高启强笑着揶揄,也不问朱朝阳为何满头大汗,掏了手帕来帮他额头滑下的汗水,却猝不及防被小孩儿抱个满怀。“怎么了,阳阳?”年长者问,一时摸不准朱朝阳是怎么个心情,手帕还攥在手里,就这么轻轻拍打着对方的发烫的背脊。 “没怎么,我就是兴奋。见到高叔叔,我太高兴了。”朱朝阳说,手臂的力道失了分寸,把怀里的人越勒越紧。高启强试了挣了几下,发觉推不开他,这才想起来少年人其实比他高了半头还多,高大的年轻人力量蓬勃,又岂是他能抗衡的。 他却不需要真的拿力量来抗衡,上身让朱朝阳抱得疼了,一只手掐上黏人小狗的后颈rou,轻易把人从身上提溜下去。 “一身汗味……”高启强笑着骂他,也不是真的嫌弃,下一句就调转话题问他想去哪里吃饭。朱朝阳随口报个以前一起去过的馆子,位置在市中心。 驱车而去时他们与警车擦肩而过,高启强瞥一眼后视镜,随口道:“方向是你学校那边,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是啊……好怪。明天问问同学吧。”朱朝阳也随口答。 他单手支脸望向窗外,耳朵里还都是刚才重物坠水的噗通声,脉搏又兴奋地狂搏。嘴唇神经质地抽搐一会儿,压在手掌下面弯出一个快乐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