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6「坏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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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后续跟朱朝阳预测得大差不大。案发现场附近散步的女生目击到他逃离的身影,但也说不清楚他跟这起案件是否有关系。警方只能在学校里寻找体貌特征相似的人进行排查,基本等同大海捞针。 也不是第一次被警方问话,要诀是恰到好处的心虚。私人恩怨早晚要被查到,不如自己和盘托出,再适时演出唯恐被怀疑的紧张,行踪也要适当掩饰,等迫不得已时再吞吞吐吐说出那晚在一起的人。 差不多事发一周后,高启强才来学校,不像往常一样出去吃饭,先把车开到学校后墙僻静的地方。朱朝阳就猜他已经被警察问询过,总归要来跟自己确认事实。 “阳阳,你同学溺水的那天晚上,你不是从学校里出来的。”高启强垂眼把玩手上的链子,慢悠悠道:“之前你去哪里了?” “就在那附近跑步呢,我也不知道后来会出这种事。”朱朝阳摸不透他语气,只能先搬出打好的腹稿:“早知道他会出那种事,我就不去了。本来关系就不好,警察还因为这事找我……真晦气。” 高启强蓦地笑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这不是一个应该发笑的时机,朱朝阳呼吸一凛,后颈猛然浮起一片鸡皮疙瘩,硬着头皮摇头。 “警察跟我说的。小孩子没有常识嘛,头孢就酒,好像是因为引发了什么……双什么的反应,掉下水以后都没怎么扑腾,直接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了。” “双硫仑样反应。”朱朝阳接话:“这种意外好像还……还挺常见的。” “对对,就是这个。”高启强伸手来揉他的头发:“还是我们阳阳懂得多啊。” 朱朝阳低头,紧张的肌rou撑着面皮勉强挂出一个笑。应对措施准备了数个,却没有料到高启强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态度,满肚子道德绑架和故作可怜的伎俩使不出来,只能在年长者的眼皮子底下如坐针毡。 “话说回来,那孩子最近又没感冒,好端端怎么会吃药呢。”高启强看着他,笑眼中仿佛意味深长:“阳阳,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我和他关系又不好。”朱朝阳耷下眼咕哝。 高启强没再接话,沉默充斥着车内,令朱朝阳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知道高叔叔定然在怀疑,可对方没有言明,他也不好抢先为自己辩解。 “阳阳,你是优等生,懂得多,心思呢也够也缜密。连你高叔叔都敢一起算计进去,算是有胆识的。”半晌,高启强才终于开口。朱朝阳刚如蒙大赦,半口气还没喘匀,听到后半句时心脏又悬到嗓子眼。 顿了顿,高启强语气放柔:“跟我说实话,高叔叔不会怪你的。” 这说辞何其熟悉,连循循善诱的口吻也相似,令他想起某个晚风咸涩的夏夜里,父亲藏在钱包里的那支录音笔。但朱永平会被他卑微的辩白轻易拿捏,血浓于水束缚着他亲生父亲的手脚,令这个心软的男人不忍追究。可高叔叔呢,这台散发着好闻古龙水味的车厢某处会不会也藏着录音设备,等着将他这倒贴上来的便宜儿子绳之以法? “高叔叔,您不相信我吗?”思忖片刻,仍选最熟练的方式搪塞,眼眶三秒就能泛红,豆大泪珠滚下腮边,摆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我在您心里就那么恶毒吗,因为在学校里的一点口角就能杀人?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您是太看得起我了。” 以往能令朱永平心软作水的表演却不能打动高启强分毫,男人只是静默地看着他,微微皱着的眉头又收紧些,有些兴味索然了。小孩儿演技不错,哭给他看却要装作不想哭,鼻涕狼狈地淌下来又吸回去,像是怕破坏演技的完整性,硬是忍住了没用手背抹。 最后还是高启强看不下去,抽出手帕按在他的鼻涕上。质地柔软的高档织物随着男人松手而滑落,朱朝阳忙不迭伸手接住了。 “一条人命算不了什么,阳阳。”高启强叹息,侧目望向少年,目光冷淡:“但是呢,你高叔叔最讨厌别人跟我撒谎,懂吗?” 朱朝阳僵住,嘴唇嗫嚅还想说些什么。右车门响起开锁声,高启强抬手捏揉眉心,言简意赅:“你下车吧。” “高叔叔……”小孩儿还想抵抗,让成年人一个漠然的眼神堵上嘴,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车。 他站在路边,手里还攥着高启强给的手帕,对方的车早已绝尘而去。风干的眼泪绷得皮肤发痒,朱朝阳失魂落魄呆立一阵,发软的腿支撑不住身体,终于缓缓蹲下去,又像是被亲鸟抛出巢外的孤雏了。 直到朱朝阳学校放暑假,高启强都再没来过学校。 小礼堂已经竣工,拆掉重改的主构架比之前更为合理,明明面积没有增加,却显得宽敞明亮不少,外形也更趋于现代审美。剩下的工程将在暑假进行,同学们都在期待两个月后的校园能焕然一新。 自从那晚被高启强丢在路边,朱朝阳每日魂不守舍,室友只当他是为期末考试烦心,还好心安慰过几句。警察倒是没有再来,听说那件事已经以意外死亡结案了,实在是快得惊人。 讽刺的是,他的成绩没受什么影响,暑假回老家后去附近的网吧查分,仍然是能拿特等奖学金的水平。母亲很高兴,电话里说今晚早点回来给朱朝阳做一桌好菜,他习惯性装作期待的样子,心里犹豫要不要也告诉高启强,不知道高叔叔如今是否还会为他开心。 犹豫再三,还是发了短信过去。前二十四个小时里他总把一切幻听成手机的消息提示音,而超过了四十八小时没得到回复,又拼命安慰自己,高叔叔那样的企业家当然日理万机,忙得很。 短信发出去第三天,他差不多已经快要接受高启强对他失望了这样残酷的现实,早上按掉闹钟时却看见熟悉的名字静静躺在收件箱第一条: [不愧是我们阳阳,真厉害。] 06 朱朝阳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容易热血冲头,这一丁点回应足以支撑他对母亲撒谎又拜托室友串供,以去找同学玩为由坐上去京海的大巴。 他在学校施工地的防护墙上看过承办单位的名字,强盛集团。去网吧里查好地址,也不管高启强到底在不在那里,凭一腔冲动就直接摸了过去。等到了大楼底下才开始踌躇,决定赌一把高叔叔不会就这么把他赶回家,为了显得更加可怜还特意消磨时间到傍晚,才坐在门口的花坛上给高启强打电话。 第一通电话无人接听,只好隔一阵再打过去,终于被接起来。电话那头有点吵,夹杂着推杯换盏声,高启强似乎在跟人应酬,压低的声音很温柔,没有之前不欢而散的影子:“怎么了,阳阳?我在忙呢。” “没事,我就是……我就是来京海了。您忙的话我就自己逛逛。” “知道了,你现在在哪里?”高启强问。 “我在强盛集团的办公楼下……”朱朝阳说,然后听见高启强似乎被他逗笑了,不知怎么,眼睛有点发热。 “我这会儿走不开,你在那里等我吧。”也能猜得到朱朝阳突然跑来的原因,高启强不难为他:“你人生地不熟的,别乱跑。” 于是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朱朝阳不介意,反正更久的时间他也等了。天彻底黑下去,熟悉的那辆车从远处驶来停在道边,朱朝阳下意识打算与往常一样钻进副驾驶,开门就被司机吓了一跳。嘴角有疤的男人穿着黑色皮夹克,匪气外露的面相比起老板的司机,更像什么黑社会大哥。 “阳阳。”后座传来高启强的声音:“来,到这边来。” 男人果然是从应酬中回来,歪着身子好笑地打量他,绯红的醉意上脸,眼神却很清明,招招手命小孩儿过来。朱朝阳乖乖去坐在他身边,见高启强没有问话的意思,也自觉地什么都不说,只把脑袋往男人身上贴过去,发从中得到几下对待宠物似的揉摸。 “强哥,回哪儿啊?”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目光与朱朝阳对上,很快撇开了。 “今天家里没人。”高启强扯了个呵欠:“就回家吧。” 高叔叔说今天没人,意味着他平时不是自己住。朱朝阳乱七八糟地推理,却总感觉脑子里搭不上弦,就跟被寄养在外太久的小狗一样,满心老惦记着先埋进主人怀里闻味儿。过往没机会贴高启强这样近,越矩的拥抱也就那一次,现在脑袋贴在男人胸口只感觉又软又热,好闻的气味又包裹住他,好想扭过头直接把脸埋进高叔叔怀里去。 怎么说他也比高启强个子高太多,男大学生正是骨与rou都在疯狂支楞的年纪,这么个别扭姿势维持久了,实在是憋屈得喘气儿都费劲。朱朝阳知道高叔叔有意磋磨他,不敢表现出难受,干脆闭上眼睛装睡,不知不觉中还真小憩了一阵。 等被高启强拍着脸蛋叫醒,地方已经到了。 纵然继承遗产后的朱朝阳与母亲还算日子富足,也难免在别墅进门的瀑式阶梯前傻眼,后脑勺被高启强拍了一下,这才想起还要走路。这么豪华的房子着实不大可能独居,然而角角落落又显得没什么人味儿,再次超出少年的所有预判。话又说回来,他喜欢四处乱琢磨的习惯以后恐怕也要忍着,毕竟高叔叔看起来不喜欢。 “所以,你跑京海来干什么?”高启强脱了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回到住所令他安心地懈掉所有力气,径直往沙发里瘫坐:“坐吧。你一个人过来多不安全,怎么也不叫高叔叔去接你呢。” 做大人的明知道原因,却非要逗小孩儿几句,先前消失的兴味终于回来,高启强随手从茶几的果盘里拿出一个橙子丢给朱朝阳。少年一把接住,人情世故在脑袋里转了一圈,不往沙发上坐,就地跪坐在高启强腿边的地毯上。 “想见高叔叔了,又怕您没有消气。”朱朝阳坦率道。想起高启强不喜欢别人撒谎,于是连装可怜的步骤也省略了,就此抛弃掉小哭包的人设,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盯着年长者:“还有跟高叔叔道歉……人是我杀的。我不敢说,怕您当我是坏孩子,以后不要我了。” “你说我就信啊?”高启强面带揶揄:“不是说你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朱朝阳被自己用过的说辞噎了一下,也没恼,手上还仔细揉着橙子的外皮。高叔叔既然说不信,他便事无巨细地从头说给他听,从他和死者的矛盾开端讲到杀人动机,再到自己的作案手法,就连支高启强去卖药是怕被店员记住脸这样的小心思都说了,自觉再无任何隐瞒。本就是怀着一腔孤勇过来坦白求和的,在车上见过面相凶恶的司机如何对高启强俯首帖耳,更相信高叔叔见过世面,一定不会怪他。 高启强静静听完,只剩哭笑不得:“就因为这么点事?鞋弄脏了再给你买一双,这也犯得上去杀人啊。” “当然犯得上。”橙子在手中揉到服帖,朱朝阳低头撕开橙皮,把剥好的橙rou递到高启强眼下去,脑袋一歪,买心满眼具是真诚:“我真的很喜欢您……高叔叔。您说过的话,送我的每一样东西,对我来说都是不可侵犯的,谁想碰一下都不行,我会一个一个杀掉他们。” 他眼神殷切单纯如等待称赞的孩童,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有多毒。高启强罕见地语塞,对上男孩镜片后狂热的瞳仁,心底蓦然升出一股怀念。 真是像,就连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露骨渴盼都像,虽然是他有意吊着小孩儿的心文火慢煎出来的,仍是一副抚慰内心空洞的良药。 “你对你亲生父亲也这样?”良久,高启强问。 “也……也这样。”朱朝阳摸摸鼻尖:“其实还要更……但我没敢这样对我爸坦白过,他肯定会觉得可怕。” 高启强从少年手中拿过那颗细心剥开的橙子,扯下一瓣放进嘴里。他不知道朱朝阳的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能想见那么一个普通本分的小老板,听了亲儿子这样的疯话必然要目瞪口呆。实则在省理工见过朱朝阳两次之后,这孩子的背景调查就送进了他手里,懂事礼貌的优等生背后竟牵扯了好几桩命案,如今看来朱朝阳未必无辜,只是事情做得干净周密,倒是值得夸一夸。 “阳阳,你啊……”高启强撕下另一瓣橙rou,顺手塞进少年嘴里。朱朝阳闭上嘴巴咀嚼,甜汁刚溅上味蕾,右脸就不轻不重挨了两下,呼吸也跟着发紧。大人的手掌厚实有力,拍在脸颊rou上清脆响亮,力道却并不算重,就连留下的痛觉也是狎昵的。 “你可真是个小坏种。” 高启强弯嘴角着骂他,顺手拽着朱朝阳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拉起来,于是这骂也显得亲密。小孩儿还愣着,腿也不知不觉蜷麻了,不受控制朝着大人栽倒过去,慌忙中直接把高启强摁在身子底下。 高启强没动,静静等着朱朝阳缓过来。小朋友心乱如麻,一方面确实总是在他高叔叔面前燥得厉害,一方面却总习惯小心谨慎徐徐图之,未曾料到如此脱轨的发展,眼看着又要被冲昏头脑。彼此僵持几秒,朱朝阳还在想着要不要再趁机挑战大人的底线,又让高启强塞了一瓣橙子在嘴里,继而后颈一痛,下意识起身了。 看来有机会要抗议一下,就算他再喜欢高叔叔,也不能总让人像拎奶狗似的提溜来去,太丢脸了。 “对了阳阳。”剩下的橙子高启强自己吃了,见少年坐着捶腿,冷不防道:“你成年了吧?” “嗯?”朱朝阳一愣,不知道高叔叔为何这样问,又很难克制住不去浮想联翩高,耳朵尖开始发红:“我刚成年。”他说,舔了舔嘴唇又补充:“而且我发育得也很好。” “谁问你这个了?”高启强表情无语,对小孩儿所图的那点东西心知肚明,他不介意,却也不打算这么轻易给。他温热的手掌覆上朱朝阳的膝头,能感觉到少年坚硬的骨骼似乎仍在茁壮抽长,于是颇为期待地笑了。 “既然成年了,如果学习跟得上,就抽空去考个驾照。”高启强看着他,决心亲自为少年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 “以后要为我做事,不会开车可不行啊,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