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4
一觉睡到了月上枝头。 你走出卧房，看见潘玠坐在院子里发呆。他将头转向你，眼神空洞。 “你有酒吗？” 你平时不喝酒，有人送过你几坛子，你忘了是谁。那几坛子酒被你摆在一个角落里。你去翻出一坛酒，拍开泥封，味道尚好。 倒了一杯给潘玠，他仰头一饮而尽。 他声音很低的说:“其实我以前很正常的。” “什么?”你有点没听清。 他又解释似的说了一遍:“其实我以前很正常的。不会这么……这么……行事疯癫。我不是故意的。” 他酒杯空了，你没有动作，于是他自己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家在梓潼的一个小村子。梓潼是个好地方呀，人们形容那里是‘五谷皆宜之乡，林蚕丰茂之里’。” 听到这个开头，你立即预感到接下来会有一段长篇大论。 “你等一下。”你起身回屋，披了一件外套出来，特意选了一件厚的。“好的，我准备好了，你继续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 你拳头有一点紧，如果他没有后文，你会很想打他一顿。 “唉，从哪里说起呢？”潘玠惆怅的举起酒杯，又一饮而尽了。 “你可以从头说起。”你很冷酷地对他说。 “唉，从头说的话。我刚出生……” 阿这，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来听这个家伙发牢sao呢? 果然是睡糊涂了吧！ “我刚出生不久，我娘就死了。我爹把我养大的。” “虽然没有娘，但我的童年过的还挺快乐。树上掏鸟，河里摸鱼。有几个发小，他们后来都陆陆续续继承了家里的产业，木匠，杀猪的，种地的。” 潘玠露出回忆的神色，“有一种鸟，上半部分的羽毛以褐色为主，头颈是灰褐色，下半部分的羽毛是蓝灰色，尾巴是褐色，后颈两侧各有一块黑羽。它们把蛋下在另一种鸟的巢里，另一种鸟不知情，会把它们的孩子养大。可有意思了！” 发现他有跑题的迹象，你适时的提醒他:“你的童年很快乐，你有几个发小，然后呢？” “哦，是的！我有几个发小，他们都陆续继承了家里的产业。唉，其实没有什么产业，都是普通平民罢了。我和他们还是有点不同的，我父亲是个乡间郎中，是个读书人。除了到处玩，我还得认字读书，学习医术。” “你知不知道，人体可有意思了！人体有奇经八脉，你们修道的也有这个理论吗? 医家认为奇经八脉是督脉、任脉、冲脉、带脉、阳维脉、阴维脉、阴跷脉、阳跷脉……” 潘玠仿佛打定了主意要顾左右而言他。 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说说那个。一会儿又给自己倒杯酒，一杯接一杯的喝。 然后他终于闲扯不下去了。 “我是想继承我父亲衣钵的。那时候我刚刚及冠两年，已经能跟着我父亲出诊了。不过大多数时候我负责上山采药，采回来的药加以炮制，给病人治病。” “那天我也是出去采药了。” 潘玠的手紧紧握着酒杯，仿佛要把酒杯生生捏碎。 “回来以后，我发现村子到处是火。” 那是一个傍晚，火光冲天，映得晚霞也鲜红如血。面目狰狞的怪物在村子里肆虐。它们一掌推倒房屋，房屋下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它们把婴儿举到头顶，用尖利的爪子顶着，婴儿的血rou噗呲一下划开一个大洞。女人衣衫不整四处逃窜，被拉着脚腕一下子拉过来，后背在碎石地面上蹭的鲜血淋漓。到处是尖叫，惨嚎，和怪物肆意张狂的吼啸。 “是妖祸……我跑到村子的时候，妖鬼很多已经走了，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到处是尸体。” “我家也倒了，我的父亲……” 父亲睁着眼睛看着天。手臂没了一只，腿也没了一条，但是他还活着，嘴里哼哧哼哧的吐着血沫。看到他回来，父亲用尽全力抬起仅存的一只手，想要摸摸他的脸。 “我的父亲死了。” 潘玠又一饮而尽，并不烈的酒液入喉，却呛的他不停咳嗽，好像要把心肝脾肺肾全部咳出来，咳出了泪花。 你用手拍怕他的背，给他顺气。 “我没有办法收敛父亲的尸骨，村子里还有妖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来。” “我没在家里停留多久。正准备走的时候，我看见对面那家院子的水缸里，有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被家人藏在水缸里，又往水缸上盖上厚厚的干草，往旁边堆上杂物，营造出废弃的样子。母亲叮嘱她千万不要出来，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小女孩的父亲和母亲在外面被妖鬼虐杀，竭尽全力不发出太大的声音，防止吓到小女孩。女孩紧紧咬着唇，听着缸外一声又一声闷哼，嘴唇都咬出了血。 然后她听见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了，接着她又听见了熟悉的大哥哥的声音。于是她悄悄探出一个头。 “我认得那个小女孩，我还给过她糖吃。她被吓坏了。” “我准备带着她离开村子，找个地方重新生活。” “在路上，我们又遇到了妖鬼。我真痛恨自己……” 真痛恨自己，学的为什么不是拳脚功夫，或者拉弓射箭?或者哪怕多练练长跑，跑的快些！学的识文断字，治病救人，在这种时候半点用都没有。 潘玠又要举起酒杯，你按住他的手。他的牙齿紧紧的咬着，几乎要咬碎。察觉到手上的温暖，他的牙齿慢慢松开。 “我护着小女孩，被妖鬼所伤，几乎濒死。” “然后有天师和县府的人来了。” 潘玠露出恍惚的神色，手指无意识的蜷缩着。 “我刚刚讲错了。我的发小里，不只有平民，还有一个身份很不一般。他父亲原本是梓潼的县令，后来升迁做了广汉郡守。那次他被父亲叫下来历练，以后好为他谋划仕途。” “他认出了我，把我带回他家，为我延请医生。” “我的身体自从重伤濒死以后就越来越不对劲。我从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魅妖血脉，但是从那次以后，一切都变了。” 魅妖长相极美，能魅惑人心，勾起人最阴暗的欲望。 欲望一旦产生，故人便面目全非。 “你看我现在——”潘玠伸出一只手，手指洁白如玉，根根如葱。他又指指自己的脸，眼尾水光潋滟，脸颊白里透着粉，无意勾人。 “你知道吗？我以前可糙了，天天在山上乱跑，我爹叫我皮猴子。不过他也不太担心，他说男孩子就得摔摔打打才能长得好。” 潘玠站起身，在院子里走动，脚步踉踉跄跄，然后扶着酒坛站稳了。 他站着，你坐着，月光照下来，他的阴影把你整个笼罩。 “唉，我就是想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很正常。变成这样，我也……” 你看着他似泣非泣的双眼。 “你说的，是三年前那场妖祸吧。不仅是梓潼。益州，徐州，豫州，都出现妖祸。当时我在豫州的颍川郡，与妖鬼战斗。那里妖祸也很严重，而且靠近都城，一步都不能退。” “那时候是冬天，颍川的冬天，大雪纷飞，河水都冻住了。” “我在那里，受了点伤，所以才会来雒县。” 潘玠打了个酒嗝。 “那我们还挺有缘。都是因为，嗝，三年前的，嗝，妖祸” “是的，挺有缘的。” “妖祸，妖祸……在走出村子的时候，我还立志，要去拜师学艺，去学剑法，或者刀法，杀尽天下妖鬼！然后我发现，自己就是妖鬼……” 潘玠颓然的跌坐在地上，然后仰面躺下，摆出一个大字，发出苦涩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若无这所谓的妖鬼血脉，受了那样重的伤，我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是它救了我啊！是妖鬼救了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扶起他，在他旁边轻声说:“你醉了，喝点醒酒汤，去睡觉吧。” “我没醉！” 醉鬼最常见的反应就是说自己没醉，一点也不奇怪。 “好的，你没醉。那么喝点醒酒汤，去睡觉吧。” “哦，好，那我就喝醒酒汤。” 你用蜂蜜和生姜煮了一点醒酒汤，让潘玠喝下，然后把他弄到储物间的塌上，给他盖上被子。 转身欲走，他的手扯住你的衣角。 你把他的手掰开，塞回被子里，“乖哦，好好睡觉，小心着凉。”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白天睡了一整天，你现在非常清醒。干点什么好呢？ 你先把院子里的酒坛和酒杯收拾了。 怀里抱着酒坛，你突然也想喝点酒，就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液入口，你马上吐出来。呸呸呸，真难喝！ 你想起缥缈峰上那个人。 “小师妹啊，这酒可是好东西，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哈哈哈哈哈哈” “来来来，尝一口，尝一口嘛。我用筷子给你沾一点尝尝。” 三年前那场妖祸，你何止是身受重伤。一步不能退，哪有那么容易……世界上叫你阿雪的人原本有两个，三年前没了一个。 现在又多了一个。 你不需要酒来解忧。 转身走进静室，点上一炉香。双腿盘坐在蒲团上，右手虎口，抱左手四指，以左手虎口，抱右手大指，两手大指梢，各自接触另一手心的劳宫xue。 双目微闭，凝神聚气，摒除外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