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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司空出征的第一天,荀彧和程昱一起踏入了刘备的家门。 虽然名义上说是家,但实际上只是刚住了半个月的一座宅院,很小也很方便打理。院门左右各站了一队五个人的精悍兵士,就已经能把正常进出看得死死的,甚至对街坊邻居形成威慑,让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 再加上曹司空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荀程二人一定要每天拿着公事到刘备府上去“请教”这位新任的挂名豫州牧,从早晨呆到入夜,确保刘备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他们自己人眼皮子底下。 刚听到这种指派时,荀彧和程昱都觉得很棘手。尚书令又不是什么闲职,难道让我在刘玄德家里看着他那张擅长假笑的脸办公吗?何况每天都要处理那么多重要的奏章文书,一个不小心,被刘备抓住机会窃密、做手脚,也不是全无可能。荀彧想道。 程昱的怨言则是另一种角度,他说自己在曹公打通关节、给刘备安排好这个没用的豫州牧名头之前,已经连续为刘备举办了十几天酒宴,每次都把他灌得醉醺醺的亲自送回家,但在这种高强度的监控下,刘备还是偷偷和皇帝身边的人搭上了线。可见对刘备这个人来说,正常范围内的、比较要脸的监控并不是万无一失的,最好是让那十名精兵贴身保护,十二个时辰不间断,随时随地把刘备按住。 然后伴着一股辛中带甘、提神醒脑的药味儿,郭嘉捧着一个药壶漫步进了尚书台。他最近生了病,因此这次不打算跟曹司空出征,但是他也不在家卧床休息,而是拿着药四处溜达,颇有闲心地观看其余官员忙碌的样子,好像在炫耀“我有病”。 听到两人的议论,郭嘉呵呵一笑,说道:“司空就该把这任务派给我,我一个人就够了。” 荀彧和程昱对视了一眼,问道:“哦?你有什么主意?” 郭嘉伸了个懒腰道:“我从早到晚都跟刘备睡在一起,让他起不来床,不就完成任务了?” “你小心被刘玄德掐死,我们都没法给你伸张正义。”程昱面无表情地说。 荀程二人当然不能照郭嘉的插科打诨那样通过跟刘备睡在一张床上的方式来监视他,不过两个人走进刘备家门的时候,刘备似乎的确还睡着未起。看着侍从有些慌乱地跑进跑出,又托着脸盆杯子等物晃来晃去,程昱眯起眼睛抬头望天。公卿百官上早朝是寅时,许都城门开放是卯时,曹司空率兵离京是辰时,现在眼看都巳时了,这新任豫州牧还在睡觉,未免太过放诞无礼。如果这是一种对胸无大志贪图享乐之人的模仿行为,也实在刻意了些,反过来说,如果这不是装模作样,岂非说明昨夜必是做了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玄德公起个床可真费事,要不要我的仆从也帮你捧镜穿衣?”程昱冷嘲热讽地说。 内间传来刘备丝毫没有被触怒,反而谦和带笑的声音:“劳烦程中郎等候了,马上就好。”因为只隔着一道门,他的话声听起来很清晰。 荀彧倒是没有什么不满情绪,曹司空让他来看着人,只要刘备人在,何必管他在干什么,是睡着还是起了,是醉了还是病了呢。不过他是第一次到刘备府上,觉得这宅子小了点,区区一个正房带两个耳房,虽然是方便看管,但似乎也不必如此不给这位短暂做过一方诸侯的汉室宗亲留面子。等刘备洗漱完毕,三个人在外间各占一张桌案办公,大概会显得逼仄。这样想着,荀彧觉得有些尴尬起来,若不是平日里修养好,脚趾就动工抠出一座三进的院子了。 回过神来,发现刘备已经走了出来,站在门前笑吟吟地指挥侍从改变家具的位置,还询问二人的意见:“两位先生,你们看是坐在一起好,还是分开好?是坐在窗前,还是靠里好?” 程昱皱了一下眉,将目光向荀彧投来。他平日里的主要公务和尚书没多大关联,就算和荀彧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可讨论的,但主动说要分开,会显得冷漠不近人情。荀彧微笑,把话接过来道:“窗前亮堂,请程中郎坐在那里吧。”程昱满意地点了点头,荀彧看向刘备,又问:“刘豫州,你坐哪里?” “我哪里都能坐,趴着也行。”刘备呵呵一笑。这话招来了一道“你怎么满嘴胡说”的眼神和一道“这话我没法接”的眼神。最后程昱在窗前的桌案前坐了下来,荀彧选在了隐隐和他形成对角线的地方,而刘备算是以亲身行动实现了自己的话——他一会儿坐在主位上看书,一会儿站起来在房间里溜达,吩咐侍从点灯倒茶,一会儿走到外面,跟荀程二人的随从聊几句天,一会儿朝程昱那边探头,被对方不带好气地挥手赶开。甚至拿出几根五颜六色的丝绳,往荀彧斜前方一坐,开始打起络子来。 这个人没有正事可干的吗?荀彧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边同时想起这个人确实没有正事可做。这位豫州牧既没有郡国兵,也没有从事属吏,更没有人给他呈阅太守县令递上来的禀事文书……荀彧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一箱公文。 各郡县募兵的数目……这个不行。去年的赋税……这个也不行。春季开垦播种情况……这个也不行。建安二年拟举孝廉名单,附加太守们夸赞吹捧的言辞……嗯,这个还可以。 荀彧朝正在打一个松花色团锦结的刘备招了招手。刘备注意到了荀彧的手势,好奇地略微睁大眼睛,起身凑到近前,荀彧默默地把那篇公文推了过去,直到再推就会掉下地的桌案边上。 刘备看了看上面标的题目,将竹简拿了起来,无声地说了句:“谢谢。”程昱警觉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顿了片刻,想着荀彧办事有数,又低下头处理自己的事情。荀彧也继续埋头工作,但耳朵和眼睛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刘备那边的动静。只见刘备先是将竹简大略从头翻到尾,然后重新细看,时不时点个头,或者歪一下脑袋,又或是抿起嘴唇思考,又或是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过了不到一刻钟,他把竹简放在膝头,手上又拿起未完成的绳结打了起来,手指翻飞如蝶,灵动得就像变戏法的艺人。 能息迹静处,自得其乐也算是一种本事。荀彧想。尤其是当对方把一篇逐字细读也用不了两刻钟的公文从巳时读到了未时,荀彧简直有些佩服,佩服他能从那些无聊的章句中找乐子,佩服他能忍住不找自己搭话或者再要一些别的东西来看,也佩服他……络子打得还挺漂亮。 然后那个人随手把刚做好的小玩意丢在一旁,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道:“两位先生,这枯坐了半日着实辛苦了。咱们弄点什么东西填填肚子?” 程昱呵呵一笑:“之前去的那家酒肆不错,让门外的军士跑一趟,整治些酒菜回来吧。” 刘备略显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自己几乎等于送客的社交辞令居然被全盘照收了。荀彧明白程昱的意思,日头已经西斜,如果是在官署,此刻是差不多该和同僚们闲聊一阵,然后收拾东西回家了,但曹司空的指令是要看住刘备,显然两人留到戌时宵禁再走比较好。程昱望着刘备道:“怎么,豫州牧不喜欢那家酒肆吗?” 他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听起来跟“你是不是不愿意请我们吃饭”“你是不是不满现在的空头职位”“你是不是不甘心投靠曹司空”没什么两样。荀彧咳了一声,温声道:“什么酒肆那么好,连仲德兄都亲口承认,我也想尝尝。刘豫州,我这边事还未处理完,多有打扰,今日我请二位。” 听到这句话,刘备本来有一丝僵硬的脸再度活泛起来,立刻重新挂上笑意:“多谢荀令君,正好我囊中羞涩,那这次就借您的光了。”他让侍从到门口传了句话,过不多时,军士和一名酒肆伙计各提着两个食盒回来。程昱的仆从过来替他收拾,而荀彧早已主动将桌上的文书收回箱子里,拿到一边,刘备的桌面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借来的公文和绳结们都在地上放着。军士打开食盒,取出几碟模样精致的菜肴,和碗筷一起分别放在三人的桌案上。 荀彧动了几筷子,和他平时的口味不太一样,有些过于浓烈霸道。看着刘备兴高采烈、程昱眉目舒展的样子,他笑了笑,觉得偶尔吃一次也不错。饭毕,侍从把杯盘撤了下去,奉上茶水点心。三人评论了几句刚才的菜肴,很快就没有话说了,喝完茶又再次各自开始投身于公务和打发时间中。 挨到戌时,荀程二人起身告辞。刘备将那篇竹简卷了起来,系好丝线,走过来递还给尚书令。荀彧伸手接了过来,刘备忽然说:“荀令君身上是什么香?” 荀彧顿了一下,微笑道:“你是说沾上了饭菜香味吗?”刘备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不是,我问令君衣服上带的香,像是一种香草。” 荀彧缓缓摇了摇头道:“衣物都是下人帮我熏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香。” 刘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略微拖长声音说了一个“哦”。他或许是在找话题套近乎,或许是纯粹好奇随口一问,但荀彧都不准备告诉他实话,而是收好自己的东西跟程昱一起走了。 第二天还是如此。第三天还是如此。一连来了七天,荀彧借给刘备看的公文从各地发现的祥瑞到呈送进京的贡品,从各太守县令请圣上安请司空安到自吹自擂、请求觐见述职的奏章,无论什么春蛙秋蝉、饶舌聒耳的内容,刘备都能读得津津有味,虽然可能是装出来的。 他也眼看着刘备打好的络子逐渐出现在他本人的腰间,关羽、张飞的剑柄,孙乾的玉佩上,侍从的鬓发旁,甚至连酒肆伙计都得了几个。如果是平时,荀彧并不会注意别人身上穿什么戴什么,但这些玩意儿是他亲眼瞧着刘备一点点做好的,难免将那些熟悉的颜色和样式认了出来。 说到关羽、张飞、孙乾,这几位是跟随刘备一起前来许都投奔的,荀彧想起来觉得应该感谢司空没把事情做得太绝,还是给他们各自安排了宅院,不然他和程昱每天不但要跟刘备尴尬地同处一室,还要跟他几位忠心的下属尴尬地同处一室。他不止是怀疑那间小屋呆不下这么多人,关键是……话都不好乱说,程昱那个指天画地的性子,荀彧真担心他阴阳怪气的话刚一出口就被人冲上来揍几拳,天天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人连续做同样的事情七次感到厌烦也是情理之中,荀彧对程昱提出:“刘玄德并没什么异动,不如我们轮流去他府上,每天只去一个人就够了。” 程昱对此进行了否决:“不,你防备一疏忽,他就要动手了,千万不可上当懈怠。” 荀彧简直有些佩服他这种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精神,但嘴上什么也没说。 月亮从满到亏,月底总是事情最多的时候,荀程二人不能在刘备家处理真正紧要机密的事务,只能熬夜加班。到了白天,程昱的黑眼圈明显深了些,而荀彧的笑容也变少了。 变故发生在吃完饭以后,一天中人最慵懒困倦的时候。刘备还是安定不下来,看了一会儿公文,起身散步,溜达来溜达去,又剪了剪屋中灯烛。荀彧本来没在意,但渐渐觉得阳光暖暖的,鼻端闻到柔和馥郁的香气,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竹简上的字似乎忽远忽近,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他心想自己实在是过度疲累了,暗中掐了掐自己的手背,抬头望去,忽然一惊:程昱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素来谨慎严毅的两个人同时在监控对象家里犯困,世上有没有这种巧合?他用力眨了眨眼,凝目望向刘备,发现对方一如既往,正斜靠在主位上一心二用地边看公文边做手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荀彧的想象力作怪,那眼神好像有一瞬间扫向自己这边,似乎在观察自己怎么还不睡着。 荀彧扶住案边站起身来。“刘豫州,你……” 他的嗓音哑得自己都难以置信,声量也低得含混不清。刘备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走了过来,伸手扶住了他:“荀令君脸色不太好啊,是身子不适吗?” 荀彧动了动嘴唇,想要呼叫守在外面的从人进来。但他还没提起力气,刘备已经搀扶着他向内室走去:“荀令君定是累了,还是休息一下吧。” “休息”两个字传入耳中,身体一瞬间更倦怠了,仿佛当场就能昏睡过去。视线所及之处全是重影,刘备嘴角的微笑、温柔的双眼看起来也像鬼魅般可怖。荀彧暗叫不好,不知刘备使了什么阴谋诡计,给他和程昱下了药,要让他们二人睡着,自己趁机去做什么事。是饭菜吗?但饭菜是从酒肆直接买来的,刘备和他的侍从并没有沾过手。是茶水吗?但大家喝茶的时机、喝的量多少并不相同,如何保证两人药效同时发作?荀彧陡然想起了刚才闻到的香气,还有刘备那个剪灯烛的动作,难道说是…… 他被刘备按着坐在床沿上,脱了鞋,脑子里思绪还在努力转着:为什么刘备和那几个侍从没有受到药力影响?他眼皮微垂,目光落在对方腰间那个胭脂色的络子上。 刘备正扶着荀彧的肩膀让他躺下,忽然困得不停眨眼的尚书令抬起手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道将他衣带上的饰物扯了过去。刘备眼看着荀彧将它贴到鼻端,然后……并没有任何事发生,络子上没有荀彧想象中提神醒脑的解药,甚至里面也没有装任何东西,它就是一个丝绳打成的饰品而已。预料落空的失望情绪让困意来得更加猛烈,眼皮愈发沉重,只有头脑中残存的一丝清醒让他还固执地睁着眼。 “刘豫州……别做傻事……” 刘备呵呵一笑,俯身贴近了几寸,也闻了闻荀彧衣服上的味道。 “兰草辛平能散结滞,芬芳能除秽恶,荀令君表面上光风霁月,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抱有戒心,自绝于一切可能存在的烦恼与危险啊。” 荀彧说不出话来,熏香的秘密被识破,让他感到彷徨不安,但近距离下对方的面容却清晰了些,被那双似多情又似无心的眼睛望着,胸中又有些许隐秘不知来由的欣喜泛了上来。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刘备吟诵道,然后又笑意盈盈地看着荀彧,“荀令君有先贤之风,屈原的诗句原来是这个意思。” 荀彧一阵气血翻涌,费力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事实是四肢丝毫不听使唤,只能软绵绵地倒在床上。刘备给荀彧盖上薄被,几根手指轻抚上荀彧的喉咙。就在荀彧怀疑他想掐死自己的时候,刘备又低下头来,笑着说道:“其实下官也想效仿先贤朝饮木兰,夕餐秋菊,可惜学不彻底,只能含而不咽。” 荀彧恍然,紧接着又懊恼,原来他要找的解药刘备早就含在口中了。含在口中的解药,要怎么抢夺过来?……这个认知成为了压沉小船的最后一根稻草,荀彧闭上眼睛,彻底进入了梦乡。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有人正在为自己一下一下地按摩胸口顺气,睁眼一看,果然是那个罪魁祸首。荀彧抬起手来,抓住了刘备的手腕,开口问道:“刘豫州,你做了什么?”嗓音虽然还有些嘶哑,但能够发出明晰的字句,手脚也恢复了活动自如,这让他心中宁定了不少。 而刘备抿起嘴唇忍住一丝笑,露出一副无辜惊讶的模样,轻拍着荀彧的手背道:“荀令君在说什么?我见你公务繁忙,实在太累了,因此请你在我房里歇息了片刻……” 荀彧有些焦急,这个人怎么还在继续这种无谓的伪装,又或是纯粹的喜欢演戏?难道趁夜磨刀,被敌人听到声响之后,还能靠演技蒙混过关不成?他收回手,撑着床边慢慢坐起身来,皱眉劝说着:“刘豫州莫开玩笑了,老实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掩盖过去。” 可那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刘备却还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只是叹了口气,显得好像荀彧冤枉了他,让他万般无奈:“令君让我说什么?我能有什么需要掩盖的事情?” “你……”荀彧忍不住脱口而出,不那么客气的指责话语已经涌到了嘴边,在疲倦和焦躁中,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荀彧暗暗握了一下拳头,将情绪好生收敛起来,再次平和地说:“刘豫州,使用药物让我们昏睡的事,难道你觉得程中郎会察觉不到吗?难道靠这一套假痴不颠,就能把自己真实的目的隐瞒过去吗?” 刘备一笑,忽然伸手抚过荀彧前襟上的皱褶,随后身子前倾,将脑袋凑了过来,用软软的语气在他耳边低声说:“好吧,我承认,我见令君俊美秀雅,想要下药让你睡着,趁机一亲芳泽……” 荀彧闻言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推开他。刘备后退,重新坐回床边,脸上还是带着那种不知死活的笑容。荀彧怒气上冲,虽然自己因为相貌生得好些,也听过别人一些轻慢调戏的风言风语,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声望、官位的提升,已经有几年没人敢和颍川荀氏主事人开这种无礼的玩笑了。 他伸出手指着对方,气息急促,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你……疯子,混账。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人,不要脸面的吗?” “令君都不舍得用难听话来骂我,可爱极了。”刘备含笑望着他。 荀彧意识到自己骂人的词汇量太少,根本破不了对方的防,一怒之下,掀起身上的薄被向对面甩了过去:“你给我出去,马上给我出去!” 刘备轻捷地起身闪开被子攻击,抬脚作势要朝外走去,同时轻笑说道:“令君,这里是我家,我就算出去又能怎么样?” 荀彧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刘备的背影。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过是几句言语占了上风,实在不必为此介怀,难道这种选择了错误的道路还不听劝诫、只有一张嘴厉害的人,他还见得少了吗?再开口时,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好,那我出去便是了。” 他起身穿上鞋子,大步从刘备身边走过。在经过门口时,他又回头望了刘备一眼,眼神中只余严肃与警告:“今日之事,希望刘豫州好好记住,是你自己将我推开的。” 冷冷抛下这句话,荀彧走出房门,瞥了一眼外间仍在伏案沉睡的程昱,他并未停留,径直来到院子里,头也不回地向府邸外走去。他的随从们颇感意外,连忙分出两个人进门收拾被他留在桌上的书简,另有一个前去将马车驶到门口,剩下的一个跟了上来,摸不着头脑地询问:“先生,我们不等程中郎吗?” 荀彧脚步放缓了些许,以示对随从和程昱都没有任何怒意,温声道:“不用了,以后我都不会再来这儿了。” 随从更加茫然,但识趣地闭上了嘴。马车过来了,荀彧在随从的垫扶下上了车,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阿萧,你看到刘玄德把我扶进里面了吗?”随从点了点头,他又问:“那你怎么没跟着进来?” “我寻思您和玄德公说悄悄话嘛。”随从挠了挠头,笑着说。荀彧微一皱眉,看来刘备将自己放倒以后,并未从内室走到外间,那便不是偷看他们所带来的公文,或是在其上涂抹修改了。那么,刘备难道一直在床边看着自己的睡脸?荀彧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诞不经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转而想道,莫非刘备偷偷翻出窗户,溜到外面去见什么朝中重臣?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又问:“我们在里面待了多长时间?” “大约一刻吧。”随从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 荀彧又皱了一下眉,这比他设想的短暂太多,一刻钟能做成什么事?刘备居住的地方离公卿百官那些豪阔私宅可是有一段距离,就算乘马车,也绝无可能在一刻钟内往返。看来老狐狸确实令人束手束脚,自己竟然猜不透刘备到底想干什么…… 可刘备虽然是只老狐狸,程昱却是只凶悍暴虐的狼。狐狸或许能戏耍狼一时,但周旋久了,终究不免伤在狼的獠牙利爪下。荀彧烦躁地用手指轻敲着膝头,刘备不是骄纵妄为的人,也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还是执迷不悟,甚至驱离了明明已经提出可以援助的自己,他……是有什么更深的谋算吗?刘备算准了荀彧被那样轻薄失礼的言语兜头攻击之后,便会拂袖而去,再也不会踏入这间宅邸一步,荀彧本应将计就计,就此不再登门,冷眼旁观,看看刘备和程昱接下来如何交锋,但不知为何,他总是有些悬心不下。 下午的阳光洒在尘土微扬的街道上,温驯的老马有节奏地甩着尾巴,而士兵手中的兵器、身上的铁甲偶尔轻轻碰撞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音。荀彧坐在车辕上低着头,思绪在心间反复转着。随从莫名其妙地看着主人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倏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快步返回刘备家中。随从瞠目结舌,但也只能再次跟上。 荀彧不顾旁人惊讶的目光,穿过院子重新登堂入室,那两名随从还在将公文整理装箱,而刘备正站在程昱旁边,手中拿着一件石青色外袍,正要轻手轻脚地为程昱披在身上。看到荀彧回来,他愣了一下,那件袍子从手中跌落到程昱后脖颈上。 程昱在睡梦中动了一下身体,荀彧向刘备竖起食指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接着摇手示意随从不必再收拾了,让他们退了下去,伸手掸了一下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落坐在原来的位置。刘备没有再管那件像破布一样挂在程昱后背上的衣袍,举步走了过来,轻声问:“令君不是要走吗?” “刚才是我太过冲动了,请玄德公谅解。”荀彧从座位上略微躬身,也低声回答。突然改变的称呼让刘备眉头微微一跳,但那只是一瞬,他马上克制住了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转而抿唇一笑:“令君涵养功夫真好,就算明知我对你有旖旎不轨的心思,也不肯离开下官。” 荀彧像没听到一样,慢慢从书箱中挑拣出尚未批示的公文,再次执笔工作起来。他既然选择了回转,就决定了守到最后,自然不会再次为了刘备的无礼言语跟他争执起来,但又生性不会像郭嘉或是程昱那样顺着对方打机锋,因此只能充耳不闻。得不到回应,刘备也有些不知所措,说道:“令君,你……” 荀彧将右手一立,示意不必再说下去,随手从案头挑了一篇公文推向前几寸。刘备也没有再调侃,发了一会儿呆,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过竹简,在手中展开,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缓慢的叹息般的吐气声,趴在案上的程昱陡然身子一震,僵硬地抬起头来,挂在背上的衣袍也随之滑落,看来他终于睡醒了。荀彧心想自己常年熏着清心明目的佩兰香,又早早地被刘备扶到了里间,因此才只睡了片刻,而程昱一直在外间昏睡,吸入的药量应该远远超过自己,不知道这药对身体有没有危害?也不知道程昱这一觉睡得舒不舒服,是不是把这几天的劳累都补了回来。 程昱显然也对这一状况很是茫然,一边揉着僵痛的脖子,一边回头过来看着他们二人。他用沙哑的嗓音疑惑地问:“我……睡着了?” 在刘备开口之前,荀彧平静而自然地将话接了过来:“仲德兄,看来你是太过cao劳了,得好好休息才是。” 程昱“唔”了一声,荀彧又道:“有什么棘手的事务,我可以替你分担。” “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棘手……”程昱喃喃地说,看来对自己是太过困倦才睡了过去这件事并没有多少怀疑。他看向刘备,只见对方正舒展四肢躺在垫子上,一篇摊开的竹简盖住了他的脸。程昱微微皱眉,说道:“刘玄德,你干什么呢?” 刘备顿了一下,也不将脸上的东西拿开,就直接叹了口长气,伴着竹简互相磕碰的细微咔嗒声说道:“这么好的天气,我也有点想睡一觉了。” “你睡便是,谁管你。”程昱冷哼着说,站起身来拿着茶杯在房中慢慢走动,活动开睡得迟钝的筋骨。荀彧微笑,向刘备道:“刘豫州只管睡吧,我们临走时会叫醒你的。” 刘备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程昱对自己睡着时发生的事一无所觉,很快再次坐下办公。荀彧稍稍松了口气,花了一些时间才将手中竹简上的文字看进脑中,上面写的是:“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余;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 转眼间便到了戌时,随从们进房来帮主人收拾物品,程昱看了一眼还躺在那个位置,只是中途换了几个姿势的刘备,蹙了蹙眉心,并不打一声招呼,抬脚向外走去。荀彧走了过去,捏住竹简的一个边缘,将它从刘备脸上掀了起来,递给自己的随从。他低头俯视着刘备的面孔,这放浪形骸的挂名豫州牧仍然闭着眼睛,似乎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到了他们离开的时间一样,只是一对睫毛飞快地微微颤动,就像被雨滴濡湿的蝶翼,暴露了主人的真实情绪。 荀彧望了他片刻,然后说道:“玄德公,告辞。” 那之后并没有什么变化。程昱私下多问了荀彧几句,因为他对于自己累得在工作中睡着了还被别人亲眼目睹这件事感到恼火而不愿接受,荀彧谨慎地劝他找个医生看看,当然程昱马上就拒绝了:“我身体好得很,只是春困秋乏罢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对他这种讳疾忌医的行为,荀彧甚至想替刘备说声谢谢。 又过了两天,郭嘉找上门来。一点也不讳疾忌医的军师祭酒捧着药壶推开门的时候,三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郭嘉若无其事一般环视了一圈,微笑道:“嗯,大家都忙着呢。”这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发言立刻让程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刘备把身边的物品稍微拢了拢,空出一个垫子的位置来给郭嘉坐,说道:“郭祭酒怎么来了,听说您身子欠佳,可好些了吗?” 郭嘉大摇大摆地在他旁边坐下,举起药壶晃了晃:“药一直在喝呢,没多大事。”说着他将目光转向荀彧,问道:“文若,你收到孔文举的请帖了吗?” 荀彧正在翻动竹简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刘备已经接过话来道:“文举先生后日的宴席?我也收到请帖了。” “你也有?”郭嘉眼睛一亮,笑呵呵地抱住刘备的手臂,“玄德公,你带我一起去吧。我听说孔文举家的菜肴特别美味,想去尝尝。” “他自己都去不了,怎么带你?”程昱忍不住开口道,同时用刀锋般的眼神剜了一眼他们靠在一起的身体。郭嘉有些失望,慢慢松开了刘备再度坐正,道:“那还是文若带我去吧。” 荀彧沉吟了一下,孔融官拜将作大匠,素有名望,与自己也有私交,接到帖子时确实想过该亲自上门赴宴,但司空出征在外,自己又被交托了刘备这么个烫手山芋,实在不是大大咧咧参加什么宴席的时候。他说:“请帖我确实收到了,不过我这边有事走不开,只打算让小辈们去凑个热闹,文举应该会谅解的。” 郭嘉伸出一根食指,横过来指向在身旁专心听着他们谈话的刘备,问道:“你说的有事走不开,是指要盯着玄德公吗?” 荀彧稍微窘住,瞪了他一眼,心想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还能活过二十岁的,世上也就是郭奉孝一个人了。郭嘉道:“那不是很简单吗,你和程日立带着玄德公还有我一起去孔府,既不耽误盯着他,也能全了孔文举的面子。” “咳咳。”程昱咳嗽了两声,面带不善地说,“我可不稀罕去什么孔府。” 程仲德没接到请帖,荀彧在心里翻译了一下这句话。嗯,想必以孔融的性子,看到程昱这张脸只会觉得扫兴,怎么会希望他出现在自家酒桌上呢?前不久为了故太尉杨彪下狱之事,郭嘉和孔融当面争论,闹得很不愉快,孔融当然也不会邀请他。如果荀彧不亲自带着郭嘉,恐怕孔融直接命令仆从将郭嘉乱棍打走都是可能的。 归根结底,司空让他们把刘玄德牢牢看住,那么和他一起去别人家做客,算不算看住?荀彧想着这些事,觉得脑子有点混乱。 郭嘉道:“那程日立不去,文若、我和玄德公去,也还是三个人,没差什么。” “你?你恐怕最多只能算半个人。”程昱冷哂道,他可不相信郭嘉会像自己一样认真履行职责,